五 京师戒严

诏令戒严当日早朝散后,司礼太监张佑就在新任太尉任城王云陪同下,带着十余名随从,来至距平城三十里的北郊虎贲军大营,向正在等候长乐与安国消息的乙肆虎宣诏及三圣口谕。

年已四十五岁的乙肆虎二十多年前文成帝铸金立后时,乙椒房本来就想让时任羽林郎将的他与一个太监做些手脚,结果阴差阳错他被派去出差,回来后因功升迁,却调出宫中。由于他一贯极其谨慎,所以其叔乙浑被处死、乙椒房自缢之后,他躲过劫难,仅被贬至沃野镇任一名八品下的虎牙将军而已。由于屡次对柔然作战勇敢,指挥有方,逐渐升迁,终至二品上的虎贲军领军将军。前不久长乐、安国曾与他密谈,许他事成之后进车骑大将军。昨夜他接到长乐一个心腹通知,只说了“推迟,待命”四字。乙肆虎问那人究竟为何,那人只说“下官只是奉命转告,余皆不知”,便匆匆离去。乙肆虎看他确实不知,也就没有多虑。

方才闻报:“钦差大臣驾到,宣将军接旨!”他起先还以为京师已经得手,兴高采烈地赶紧出来迎接。一见张佑和任城王拓跋云,不禁有些意外,不知是喜是忧。一听完张佑颁诏,得知不但平城中外戒严,太尉换了任城王云,且将自己的虎贲军十之九调往云中,还必须于三日内完毕。就明白绝非一般“推迟”,而是长乐、安国那边出了大事,自己也受到怀疑。他一时竟惊得忘了立即说“臣领旨”,只是呆呆地望着张佑发愣。直到发现张佑以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才急忙说:

“臣乙肆虎领旨。”然后磕头起立,并说:

“末将乙肆虎拜见太尉大人。”

乙肆虎请张佑坐于正位,拓跋云和自己分坐侧位。张佑道:“将军方才为何如此惊讶?”

“哦,”乙肆虎此刻已经镇静下来,说,“平城中外戒严,大魏历代未闻,故末将深感意外。不知京师究竟出了何事?”

“近日皇帝、太上皇接到密报,称蠕蠕准备入侵,且已有多名细作潜入平城,拟作内应。”张佑将早就编好的理由从容解释,边说边注意乙肆虎的反应,“故三圣决定诸军紧急调防,以防不测。”

乙肆虎明白这是托词。因为若真是柔然入侵,则朝廷不会将原驻京师南翼的豹跃军调往更南。他本想打听一下长乐、安国的情况,又怕引起怀疑,正犹豫间,拓跋云道:

“将军有何心事,请讲。”

“哦,哦,末将只是顾虑三日内实难调防完毕。”他本来打算说“能否请二位大人转达圣上宽限几日”,话到嘴边,咽了回去。他明白不但绝无可能,反会加重怀疑。果然张佑说:

“圣上命太尉任城王于此督办克期调防之事,请将军立即照办。本官先行一步,告辞了!”

说罢张佑就起身前往龙腾军营宣诏。

次日与第三日一早,群臣上朝时都在西宫门口得知皇帝口谕:

“今日停朝。”

群臣发现,自甲子日整个平城戒严以来,各个城门内外岗哨倍增,城内各个路口、坊口到处都是殿中精甲,不时检查、盘问行人。大臣们也不敢轻易外出,免遭不测或引起怀疑,只能在家中猜测大魏历史上空前的戒严究竟是怎么回事。由于平西侯府中抬出二十多具棺木,而且据说太后、太上皇、皇帝亲派太师冯熙入府祭奠并督办丧事,周围官民方知宇文浩、丽珠一家悉数遇难。平城谣言四起,只不过由于戒严,没人敢于聚集在一起议论罢了。

第四日早朝前群臣照例来到西宫,准许入永安宫。

群臣感到整个西宫也似戒严一般,侍卫不但数倍于往日,且表情格外严肃。令人大出意外的是,当张佑高喊“皇帝、太上皇、太皇太后驾到”大家跪下后,首先出来的竟是抱着先帝剑的抱嶷!

等剑在御案上架好以后,皇帝、太上皇、太皇太后才依次出来。

整个早朝太上皇面容憔悴,精神不振,很少说话。太后也显得有些消瘦。只有抱嶷、望云等极少几个近侍知道太后不但甲子日一夜未曾合眼,这几日也每日一直忙到深夜,不时听取来自各方的禀报。昨夜在得知虎贲军、龙腾军大部分均已奉旨调走,才于亥初歇息。那日张佑宣诏回宫后冯雁详细询问了两军情形,尤其是乙肆虎的反应。听了张佑禀报后,冯雁说:

“你也觉得乙肆虎过于紧张?”

“正是。此人年轻时在宫中任侍卫臣就觉得其城府颇深。今日之事顿感意外本极自然,但乙肆虎似乎有些惊慌失措,实属可疑。”

“嗯,嘱抱嶷注意其动静。”

朝议开始,在处理了几件例行公事和急办之事后,太尉、任城王拓跋云禀报三军调防已经基本完毕,各军第三等亦均已在调防新驻地途中。昨夜已经得知的冯雁只说了一句:

“甚好。”

廷尉秦稚昨夜已向她禀报:“万安国经多次提审,依旧不承认擅动兵符调兵发动兵变,只承认丢失兵符之罪。”几次审讯过后,万安国料定太后只是找到那一半兵符,余皆不知,决定抵赖到底。为了保护太上皇和长乐,便将一切责任揽下,只说“确实不知如何丢失,并无同谋”。由于安国之妻河南公主是拓跋濬最喜欢的女儿,自小也得冯雁格外钟爱,因此冯雁下令不准对万安国用刑。他越是不招,冯雁越是肯定其同谋就在朝中。她决定一试。

冯雁威严地说:“秦稚,带万安国!”

同时群臣见太后对身后的望云说了一句什么,望云退入后殿。

早已被押解到西宫候审的万安国不一会儿就被带到。三日不见,长得高大英俊壮实的原安城王变得憔悴不堪,两眼无神,走路不稳。他戴着枷锁与铁镣蹒跚进殿跪下。自诏令带万安国直到他进殿,冯雁就一直注意着朝中所有人的表情。长乐明显地有些紧张,拓跋弘也有些不安。

这时群臣只见望云进来对太后小声说了一声什么。

令几乎所有人意外的是,太后没有立即审问万安国;而是说:

“宇文浩、丽珠不为私利所动,以生命捍卫大魏社稷,壮烈殉国,义重如山。”说到最后她不禁有些哽咽起来。接着说:

“宣兰花!”

群臣只见望云从后殿领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出来,那女子抱着一个穿着红肚兜光着后背与腚睁着好奇眼睛的孩子。从头顶一根向上的粗辫子来看,是个男孩。大家正感到奇怪,那女子抱着孩子走到殿中跪下说:

“奴婢兰花与小主人宇文颉叩见皇上、太上皇、太皇太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兰花谢恩起身后,望云见太后一指,便带领她侧身站在了武将一侧最前面。令人奇怪的是,兰花没有如群臣那样面对三圣,而是面对群臣。太后对拓跋弘父子和群臣说:

“这是宇文浩将军家的丫环,当年丽珠陪嫁从宫中带去的兰花。她手中抱着的就是宇文浩与丽珠的独苗宇文颉!”

由于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所以方才兰花的声音较小,群臣没有听清她说的是谁。现在一听不禁又惊又喜,满朝文武顿时小声议论起来。

源贺在座位上热泪盈眶地大声说:“皇天有眼啊,宇文家有后啊!”

薛虎子流着泪忘记礼仪径直走到兰花身边看了看孩子,呜呜地哭了起来,旋即退回班中直擦眼泪。冯雁接着说:

“多亏丽珠机智,命兰花即刻回宫报警。否则非但是我、皇帝、太上皇遭殃,不少大臣只怕也将性命不保。”她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了一会儿说,“赠平西侯宇文浩为平西公,谥‘忠烈’;赠丽珠为女侍中,谥‘忠贞’。平西侯府改作祠堂祭祀。宇文颉袭其父之爵,暂养于宫中,日后另赐府第。封兰花为女酒,视五品。”

兰花转身抱着颉走到正中跪下泣道:

“兰花代小主人颉并宇文将军、丽珠夫人在天之灵叩谢太后、太上皇、皇上大恩!”

在整个过程中冯雁始终注意着几个重点人物的反应。她注意到这几日明显憔悴了的长乐脸色惨白,拓跋弘十分不安。冯雁大声说:

“万安国!”

“罪臣在。”

“你——全都——招认了吗?”

“罪臣已全都招认。”

“你还有何言?”

“罪臣知罪,无言。”

拓跋长乐一听安国说“全都招认”,吓得几乎晕倒。拓跋弘的身子也不禁一震。

冯雁几乎难以被人觉察地瞄了长乐与拓跋弘一眼,慢慢地说:

“万安国谋逆,罪大恶极。念其招认,且念及先帝爱女河南公主之情,赐死万安国本人。家人不问。”她转头问道:

“皇帝、太上皇以为可否?”

赐死本人,不及家人,乃谋逆大罪中最轻的处置。拓跋弘忙不迭地赶紧说:“儿臣拥护。”

小皇帝说:“太后英明。”

万安国本以为太后廷审,一定还要追问那些问题,万万没有想到如此发落。他含着眼泪磕头说:“罪臣万安国叩谢太皇太后、皇上、太上皇,安国知错,知罪,来世再报大恩!”

次日,抱嶷入慈安宫来报告。冯雁一见抱嶷满脸丧气之状,就知道准是坏消息,不等他开口,就问:

“咋啦?”

“启禀太后,太原王府中的那个候官死了!”

“啊?”冯雁吃惊地问道,“怎么死的?让他给杀了?死于何时?”

抱嶷摇摇头,翻着小眼睛道:“系自缢身亡。据说日前其偷窃被人发现,含羞自尽。”然后他语气肯定地说,“臣以为实乃其候官身份被太原王识破而死。”

冯雁听了沉默良久,慢慢站起走到窗旁,看着天空,思绪翻滚。她早就怀疑长乐与一系列事件有关,其责很可能有甚于安国,但就是始终抓不住确凿把柄。抱嶷好不容易在其府太监之中发展了一个候官,尚未来得及提供密报,就因盗窃含羞自缢了!她转过身来对抱嶷说:

“看来长乐府中是打不进去了。你想想法子,能否设法拿住其个把亲信,从中或许能够……”此时她忽然将此想法明确起来,“对了,那天你手下之人不是报告说,似乎有凶手一方尸体被移走的迹象吗?宇文浩、丽珠一家之死,若系万安国率人所为,则当时安城王府中必有人受伤或被杀。你速派人入府仔细调查,如有,立即拿问。若无,则必为他人所为,而最大可能便是太原王!”

“太上皇,去御花园走走吧。别总在屋里闷着,以免闷出病来,出去散散心吧!”

正在窗前研读僧肇《涅槃无名论》的拓跋弘抬起头来,以奇怪的眼光看了螽塍一眼,低着头,既不看书,也不说话。这几日他一步未出永安宫,甚至连卧房也极少出去,至多在他住的后院略微走走。他自己没想出去,也以为太后将他软禁于此。

螽塍又诚恳而有些焦急地说:“太上皇久未去御花园了,今日阴天,不热,去散散心吧。”

拓跋弘这才抬头看了看窗外,感到今日果然十分凉快。他一言不发,站了起来,走到院中,又看了看天空,于是就点了点头。

“备肩舆!”螽塍喊道。

自甲子日宣布平城戒严与三军调防后,冯雁连日不得歇息,疲惫不堪。待三军调防完毕、处置了万安国后,她宣布:“歇朝两日,有紧急公务,由尚书令丕、太尉任城王云、中书监高闾酌处。”冯雁就迁回慈安宫,小皇帝拓跋宏也回板殿居住,只有拓跋弘还住在前面的永安宫。

那两日既不上朝,也无人来觐见,拓拔弘也不打听太后作甚。这几日他主要与佛经为伴。他不知道太后白日就在旁边的太华殿处理紧急事务,更没想到太后下令“歇朝两日”是为了秘密观察他以及某些人的活动。自从宇文浩一家惨死后,他已彻底心灰意冷,万念俱消。想不到事情竟会发展至此。自己从小将母后看成普天下最伟大、最美好的女子,简直就是佛的化身。自己成人后虽陆续娶了封昭仪、韩贵人、孟椒房、潘贵人、高椒房等好几位夫人,无不美貌、贤淑、温柔,也都通些文墨,但是没有一个总体上赶得上母后,包括后来被追赠为思皇后的宏儿之母栗箐也远远不及。可又怎能想到,自己敬如佛爱如神的母后竟会有此不德之事!他虽然没有直接抓住把柄,但深信不疑。他甚至觉得母后不但对不起父皇,也有负自己这个儿子之爱。长乐乃同胞手足,自幼在几个亲兄弟中就感情最笃。安国为至亲密友,也是自己从小感情最深最信任者。但他们显然没有真正按自己的嘱咐去办,终于使事情弄得无法收拾,陷自己于不孝、不仁、不义之中!尤其是昨日,铎轼趁螽塍外出之际借口支开别的太监宫女,悄悄告诉拓跋弘说:“太上皇,要千万当心啊,螽塍是候官,真的!”当时拓跋弘如五雷轰顶,惊得目瞪口呆。铎轼着急地又说:“是真的,千真万确!我怀疑他已非一日,近日不止一回见他与抱嶷或望云鬼鬼祟祟悄悄说话!”螽塍与铎轼都是从小就在他身边的贴身太监,此人都不可信,世上岂还有可信之人?!怪不得他的一举一动太后都了如指掌。也难怪长乐、安国若有极机密之事向他禀报,与他商议,总要趁他身边无任何人之时,而且他们一直怀疑他身边有太后的密探。

坐在肩舆上的拓跋弘对比平时多几倍的宫中侍卫视而不见,两眼无神地望着前方,有时索性闭着眼。偶然瞥见小心谨慎地走在肩舆左侧的螽塍,他想起了僧肇《物不迁论》中一句话:“故知万物非真,假号久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以假为真,以假乱真,连权倾天下的皇帝、太上皇与理应母仪天下的太后都假,都不真,果真是“万物非真”!既然如此,非真又有何求?假号又有何恋?安国之死使他想起《涅槃无名论》中的“断惑”之论。他心中明白长乐与安国之所以有负他的信任与重托,就是由于其“惑”太甚之故。他想起栗箐来,她若非某些惑过甚之诱,急于让自己与母后作对,本可躲过该劫,李弈照样可以除掉。他后悔没有早些认真研读此文,参透断惑之道,在禅位之时没有下决心彻底断惑。他近日重读此文,感到僧肇由渐断而至顿断的主张实有不足。不如当机立断,一断了之,方可真正免受众惑之祸!当初自己若禅位于宏儿,根本就不当什么太上皇,也许对社稷、对自己都会强于如今。

进了御花园,他依旧沿着溪流从神渊池往西,经紫楼、西鱼池折向东边,经石池、东鱼池、凉风观。一路上螽塍、铎轼没话找话,但拓跋弘只是点头或是摇头,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弄得他俩十分没趣,只好默默跟着。

以往来至白楼附近,拓跋弘总会进到当年母亲怀他的那个小庙,在观音殿内母亲的塑像前拈香,跪下叩拜一次。今日到了庙前他犹豫片刻方才入内。在观音像前他拈香后跪拜一次,但在母亲塑像前拈香后跪拜三次,默默流泪,久久不起。起立以后,他又望着母亲的塑像呆立良久,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直到快出御花园时他还回头望了一眼那座让他来至人世的小庙。

走了一圈,心情果然松快了一些。但是当肩舆距永安宫越来越近时,他的心情不禁又沉重起来。而使他吃惊的是,太后竟然正在宫中等他!

从廷审万安国和当场宣布将其赐死时各人的表情来看,冯雁更加断定拓跋弘、长乐与宇文浩一家之死有关,但仍无确凿证据。这几日她一直在想是谁“矫诏”,还不止一次重新问兰花可曾记错,让兰花重复丽珠所言。兰花说不曾记错,还说丽珠说“矫诏”二字时特别顿而重。为此冯雁百思不得其解。直至今日冯雁才忽然想起,宫中过去将矫太后令等有时也称“矫诏”,当年宗爱诛杀大臣,就是矫太后令,但大家提起此事时往往也说“矫诏”。当时丽珠会不会情急之下将“矫太上皇令”说成了“矫诏”?或者真的有太上皇令?

非常可能!

坐下以后,冯雁决定单刀直入,问道:“长乐定与宇文浩一家惨死之事有关,你可知道?”

拓跋弘心中一惊,看来太后一定掌握了什么新的证据。但是他随即镇静下来,从这几日情形来看,他明白太后其实并不十分清楚。长乐、安国走到与太后势不两立的地步皆因自己非杀李弈不可而起,在安国被赐死后他不能让同胞手足长乐再死。他说:

“儿臣不知。母后有何根据?”

冯雁两眼紧紧盯着他:“你可曾降皇帝诏?”

“不曾。”降皇帝诏需用皇帝玉玺,要经掌玺太监之手,易被发现。所以拓跋弘不用。

冯雁两眼眯起来冷冷地说:

“那,你可颁过太上皇令?”

拓跋弘知道自己早晚躲不过去,他早就想过,太后若问,就当即承认:

“儿臣曾颁发一令。”

冯雁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干脆,本想厉声责问,反倒先自软了,平和地说:“对谁下令,所令何事?”

“安国与宇文浩自幼为莫逆之交,安国谓其绝对可以信赖。儿臣手书,令安国命宇文浩实行兵谏;请太后不得干政,不问教育幼帝之事;先帝剑只作纪念,不得他用;太后非经同意不得离开慈安宫。”

冯雁没有想到今日拓跋弘竟会如此痛快地承认确实颁了太上皇令,不禁望着他沉默起来。拓跋弘自幼不撒谎,且“兵谏”、“干政”、“先帝剑”、“不得离开后宫”四事事事均属要害,此话应当可信。

遗憾的是安国已死,死无对证。现在看来当时处置得还是急了一些。日前她之所以决定赐死安国,目的是为了当场震慑弘与长乐等人,使他们再不敢轻举妄动。而且她还担心安国即使关押在廷尉大牢中也会被灭口。因为郭山明在狱中之死,始终没能查明究竟乃何人所为,气得秦稚只能将狱吏、狱卒撤职了事。

但是尚有许多谜底未揭开,尤其是究竟是谁去执行太上皇令。抱嶷已经初步查明,安城王府中人近期无人受伤或死于非命。除非安国带的其他人。冯雁站了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她回味着拓跋弘方才所言,不时看他一眼。从拓跋弘惊慌不安的神情中她相信他肯定还隐瞒了重要事情。她发现了矛盾与漏洞!

“弘儿,光是宇文浩豹跃军兵谏岂能成功?你不是让其他军队一起攻打西宫吗?你还命何人、何军共行兵谏?既然宇文浩与安国为莫逆之交,又怎会将其一家杀死?”

虽然被母后的炯炯目光和连串问题逼得心惊胆战,拓跋弘还是尽量安慰自己“未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说:

“安国究竟如何执行,以至于发生惨祸,儿臣确实不知。”

冯雁突然转身问道:“此令长乐可知?”

拓跋弘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怕暴露长乐,慌忙说:“长乐不知,长乐还曾劝儿臣不要与母后作对。”拓跋弘故作悔恨地说,“长乐与安国之过均因痛恨诸李之故,皆由儿臣引起,应由儿臣一人承担,与他人无涉。”

冯雁又眯起眼睛慢慢问道:

“你既云长乐不知,还曾劝你不要与我作对;却又曰‘长乐之过’,长乐之过究竟何在?”

拓跋弘没想到自己话语中的漏洞一下子被太后抓住,有些惊慌。幸亏自安国死后他决定万不得已时将事情都推到安国身上,反正死无对证。就说:“诛杀诸李时儿臣曾让长乐与安国一起去办。”

冯雁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他与长乐的感情胜过安国,长乐肯定不会不知!“你当初可曾给长乐颁发过密旨?弘儿,须知现在并非结算个人恩怨,而是危害大魏社稷!”

“不曾,不曾!”拓跋弘知道几年前之事如若承认只会愈加麻烦,虽然他心中明白那道密旨极可能被长乐滥用。

“万寿之死、子推之死与你是否有关?”

“不,不,绝无关系!”拓跋弘急忙声明,他难过地说,“儿臣……儿臣还以为二位皇叔之死乃母后指使所致。”

冯雁愤怒地说:

“岂有此理!我怎会做此不仁不义之事?子推我一直倚为股肱,岂会对他下毒手?万寿罪不容诛,我若要杀他,还不易如反掌?何必那么费事而且鬼鬼祟祟。”

拓跋弘被说得哑口无言,心里不得不承认母后说得有理。

冯雁强忍眼泪,哽咽道:“我与你生母元皇后李夫人情同姐妹,受其临终重托,一直视你为亲生骨肉,视宏儿为嫡亲孙子,亲自对你抚育、教训。又受你父皇先帝之托,助你铲除奸佞,巩固皇权,整顿朝政。故在宏儿出生不久你年方十六岁就还政于你。所有种种,还不都是为了你吗!”说到这里,她想到这些年来所受到的暗害,语气激愤起来,“而你屡听小人谗言,始终与我怀有二心,纵容、默许别人甚至企图加害于我。我虽多次宽恕,但你仍不悔改,令我痛心不已!你哪里知道女人之心。女人最重要的是为人之母,其次才是为人之妻。你空有妃嫔多人,却根本不懂女人之心!”

拓跋弘将头埋在双手之中,好一会儿才满含眼泪声音颤抖地说:

“儿臣只是痛恨李弈,从来不恨母后……”他本来想说,自己曾一再叮嘱他们不得伤害母后,否则他决不轻饶。但是他知道说了非但无用,而且必定会将长乐牵连出来,于是又将话咽了回去。

“此事虽因李弈而起,但早已绝非个人恩怨,而是关系大魏社稷安危前程。这些年来朝廷怪事迭起,绝非安国一人所能及此,亦非刘普青、郭山明、李欣等几个小人所能为,更非你此次颁一纸太上皇令所能行!”

冯雁气愤地慢慢走着说着,冷冷地看着拓跋弘,然后斩钉截铁地说:

“肯定还有他人参与!此人不除,大魏岂能安宁?不必说‘定天下’,连大魏如今江山也只恐难保。你也绝非只在最近颁过一令,定然还有其他密旨、密令、口谕!若无你的纵容,他人岂敢对我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屡下毒手!子推、万寿怎会惨遭灭口!你若痛改前非,将参与谋逆之人说出,从此远佞臣,近贤士,则大魏幸甚,你、我与宏儿皆幸甚!你若再为其开脱、掩盖,使其继续祸害朝廷,我绝不能眼看列祖列宗近百年打下的大魏江山摇摇欲坠,毁于奸佞手中。只好以社稷为重,废你为永安王,将你囚禁于王府或宫中,但决不会置你于死地。何去何从,望你三思。我明日听你回话!”说罢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当天半夜,冯雁刚刚睡着,值夜班的珍珠急报:

“太后,铎轼紧急求见太后!”

“宣他进来!”

冯雁以为拓跋弘有什么异动行为,或是准备和盘托出,立即披衣起身靠在榻上。

胖胖的铎轼喘着气小跑着进来,还未跪下就着急地说:

“启禀太后,大事不好了,太上皇他、他,薨了!”

“什么!?薨了!?”冯雁惊讶得掀开身上盖着的单子,穿着内衣就跳下榻来。

“是的,太上皇晏驾了!方才微臣怕太上皇被风吹着,过去关窗,这才发现太上皇已经宾天了!”说着哭了起来。他是看着拓跋弘长大的,已在他身边二十多年。

“太上皇是怎么薨的?请御医检验了吗?”

铎轼结结巴巴地说:“螽塍已经派人去请御医院张老太医了,他和几个人守着。嗯……”

冯雁见他似乎有话不敢说,急着道:

“‘嗯’什么!还不快说!”

“太上皇鼻孔、嘴角均出血,恐怕是中毒身亡!”

“什么?中毒身亡!何来毒药?”

冯雁大惊失色,急忙一边穿衣一边往外走。此时外面肩舆已备,不一会儿就赶到了永安宫。

只见拓跋弘穿着整齐,安详地仰卧于榻。嘴鼻等处均有血迹,显系中毒暴薨。

螽塍递上一个盘子,上面有一个杯子,散发着酒味。说:“此乃铎轼发现,置于太上皇床头几上。”

这时张老太医也已赶到,稍一检查就确定为中毒致死。再一闻酒杯,就说:“此乃椒酒。”

冯雁看着拓跋弘的遗体,悲泣不已。过了一会儿她难过地大声说:

“弘儿,你为何如此不听我话!你害了我!”说罢哭泣而去。

延兴六年(476)六月拓跋弘薨于平城永安宫,终年二十三岁。后谥为“献文”,庙号显祖。

次日早朝时分,获准上朝的群臣进入西宫后奉命去太华殿。群臣发现,今日宫禁比前几日更加森严,朝天门、神武门警卫又增加了至少一倍,通往太华殿的中央甬道两旁殿中精甲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太华前殿气氛肃穆,谁都不知究竟为何,也不敢随便打听。反正自戒严以来,群臣已习惯这种情形。

“皇上、太后驾到!”

群臣一听,心头不觉一震。怎么?太上皇没到!

山呼以后,群臣抬头起立一看,幼帝脸上布满悲切之情,太后则显得分外憔悴,神情悲伤。

太后以从未有过的沉重语调说道:

“各位大臣,昨日夜半,太上皇,他,薨了!”

群臣一听,无不万分震惊!一向龙体康健的太上皇,三日前还未闻有一点微恙的太上皇,怎么就突然薨了?

有些人不禁立即哭出声来,但是不敢大声。因为谁都看出来了,日前确凿无疑的策动兵变事件,万安国被赐死,似乎与太上皇有某种干系。兵变、逼宫、废帝、谋害太后件件均系谋逆大罪!太上皇他……太后方才可没说太上皇是怎么薨的!

这时大家听见小皇帝虽然轻轻但极度悲泣之声,又看见太后泪流满面,悲切难忍,这才放心地大哭起来:

“太上皇啊!”

“太上皇啊!”

直到哭声停止,太后才说道:

“昨日午前,我曾与太上皇说话,在场者还有张佑、抱嶷、望云、铎轼、螽塍等人。太上皇终于承认,曾手书太上皇令,命人要宇文浩等率军兵谏……”

只见本来就脸色苍白较前瘦弱的拓跋长乐突然“哦”的一声昏倒于地。朝堂顿时一片慌乱,有些大臣赶紧帮着搀扶,有的太监连忙去传御医。不一会儿长乐醒来,太后命“看座”。长乐坐下。御医令张九复赶来给他切过脉,让他服了几粒“八珍丹”,对张佑道“无妨”,就走了。

这时冯雁问道:

“太原王究竟为何呀?”

拓跋长乐连忙起身道:

“臣惊闻太上皇暴薨,悲不自胜,朝堂失态,请太后、皇上治罪。”

“嗯。”冯雁看他低着头,冷冷地说,“坐下吧。”然后接着依旧慢慢说道,“太上皇承认手书太上皇令,命人让宇文浩等于次日一早率军兵谏;逼迫我将先帝当众所赐并当众宣布‘此剑即朕,剑在朕在’之无敌太乙剑只准留作纪念,不得他用;将我囚禁于慈安宫!”她看了一眼不胜惊讶的群臣,“我对其责备,令其思过改正,旋即回宫。太上皇显然由于纵容谋逆,愧对祖宗,有负社稷,故而自饮椒酒而薨。”她停顿了一会儿,看见大家情绪比较安定了,知道大多数大臣能够理解与接受这个现实。于是接着宣布:

“近几年来,大魏接连发生多起谋逆大案,朝野不宁,社稷震荡,皆与太上皇误信奸佞小人之言有关,但其自裁而薨实乃代人受过。太上皇为人善良忠厚,文治武功卓著,对大魏贡献远远大于过失!故仍应以皇帝薨故事举行国葬!”

群臣高呼:“太后圣明!”

冯雁接着又说:“如今奸佞小人尚未尽除,朝政积弊有待清理,而皇帝年幼,难以应对。故我决定再次临朝称制,直至皇帝亲政。改元延兴六年为承明元年(476)。”

这一点群臣自方才听说太上皇暴薨,尤其是得知太上皇与日前兵变之事确有牵连,就已经想到日后必定是太后主政了。况且大魏如今这种局面,也只有太后有此能力把握。因此齐呼:

“臣等遵旨!皇帝陛下、太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再次临朝称制的太皇太后冯雁时年三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