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

【题解】

本章为全书之总纲。在先秦诸子百家中,道家之所以和其他诸家不同,正是因为它提出具有本体性和万物根源的形上观念之“道”。在这里,道是天地万物的本原,是宇宙的初始状态。宇宙、天地、万物均由“道”所化生。“道”深邃而奥妙,要认识它,应当经历从“无欲”到“有欲”的认识过程。老子在本章中开宗明义,提出一系列重要的哲学概念,道、名、有、无、玄、妙等,这对于下文的展开论述,无疑起到纲领性的作用。本章首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以往大都译成“道,说得出的,它就不是永恒的道;名,叫得出的,它就不是永恒的名”(引自任继愈《老子新译》)。这一解读值得商榷。老子一开始就推出他的“道”论;他著五千言的目的是为人所接受,因此,难以设想他会一开口就摆出一副玄学家的架势来吓唬人,历来许多学者都注意到《老子》语言之美、音韵之和谐,其目的是明显的,他要借助韵律和语言美来广泛宣传自己的主张,使之为人所接受。朱谦之在《老子校释》中说:“《老子》著五千之文,于此首发其立言之旨趣。盖道者,变化之总名。与时迁移,应物变化,虽有变易,而有不易者在,此之谓常。自昔解《老》者流,以道为不可言。高诱注云:‘《淮南·泛论训》曰:“常道,言深隐幽冥,不可道也。”伪《关尹子》推而广之,谓“不可言即道”。’实则《老子》一书,无之以为用,有之以为利,非不可言说也。曰‘美言’,曰‘言有君’,曰‘正言若反’,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皆言也,皆可道可名也。自解《老》者偏于一面,以‘常’为不变不易之谓,可道可名则有变有易,不可道不可名则无变无易(林希逸),于是可言之道,为不可言矣;可名之名,为不可名矣。不知老聃所谓道,乃变动不居,周流六虚,既无永久不变之道,亦无永久不变之名……故曰‘道可道,非常道’也,‘名可名,非常名’也。”朱谦之此说体会到《老子》一书的核心思想,即万事万物均处于变化的状态中,“道”、“名”也不例外。这一观点是辩证法的核心思想,可谓得其本心。有人认为将老子的“道”神秘化,起源于西晋的王弼,是他在注中首先将“道”神秘化,其实是冤枉了他。因为他不过是承袭庄子的观点而已。真正最早将“道”神秘化的应当是庄子。庄子在《知北游》一篇中,以泰清和无穷、无为、无始的对话来谈论道,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既然道“不可闻”、“不可见”、“不可言”,岂非成了神秘莫测的东西?庄子虽然继承了老子的思想,却将其引向神秘的轨道,读者须认真加以区分。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1〕。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2〕。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3〕。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4〕

【注释】

〔1〕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可知而可行,但非恒久不变之道;名可以据实而定,但非恒久不变之名。常道,马王堆帛书《老子》甲、乙本及北大汉简本均作“恒道”,“常名”作“恒名”,后人避汉文帝刘恒讳而改“恒”作“常”。本章中之四处“常”皆应作“恒”。“名可名”在北大汉简本中作“名可命”。第一句中的三个“道”,第一、三均指形上之“道”,中间的“道”作动词,为可言之义。名,哲学概念,与“实”相对,“名者实之宾也”(《庄子·逍遥游》)。成玄英《庄子疏》:“实则是内是主,名便是外是宾。”“名可名,非常名”中的三个“名”字,一、三为名词,指道之名,二为动词,为命名之义。王弼《老子道德经注》云:“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故不可道,不可名也。”按照这一说法,“可道之道”和“可名之名”是可识可见的有形的事物,而非永恒存在的。而“恒道”、“恒名”是不可见、不可识的。后人多沿用其说。如张松如在《老子说解》中译为:“道,说得出的,就不是永恒的道;名,说得出的,就不是永恒的名。”高亨《老子注译》译为:“道之可以讲说的,就不是永远存在的道……名之可以根据实物内容而予以名的,就不是永远存在的名。”对此,本章题解中已作过讨论,兹不多论。今人也有对此持不同见解的。如郭世铭在《<老子>究竟说什么》中说:“‘道可道,非恒道’中的第一个‘道’字,是《老子》的专用术语,是名词。后两个‘道’字都是动词‘说’的意思,整个句子的意思是:道是可以说得清楚的,但不是人们一向说的那样……道的名字是可以叫出来的,但不是人们所讲的那类名。”而沈善增在《还吾老子》一书中则认为:“第一个‘道’指一般的行为法则,物(生命)的行为法则,‘恒道’则指‘恒’的行为法则,我意译为‘作用方式’,是合乎当时的用语习惯的。后人没有想到把‘恒道’理解为‘恒之道’,是因为没有想到把‘恒’当作一个名词,当作《老子》哲学体系中一个最基本的范畴来对待。”因此,他将这两句译为:“普通的具体的行为法则,是可以指导行动的,但不是‘恒’(实在)的作用法则,一般的命名是可以标志事物的,但不能来标志‘恒’。”上述两种说法固然打破千年成说,但依然各有不当之处,如郭氏将后两个“道”都作为动词,是不合适的,第三个“道”仍应是名词,他在翻译“名可名”时,虽然讲上下两个句式相同,却译成“但不是人们所讲的那类名”,则此名为名词而非动词,与“道可道”就不同了。至于沈氏的解释,将“恒”当作一个名词,当作《老子》哲学体系中一个最基本的范畴来对待。这一说法尚可商榷,在《老子》一书中,“恒”与“常”的使用是不同的,“常”是《老子》哲学体系中一个最基本的范畴,而“恒”却不是,因此也就缺乏说服力了。

〔2〕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王弼注云:“凡有,皆始于无。故‘未形’、‘无名’之时,则为万物之始,及其‘有形’、‘有名’之时,则长之育之,亭之毒之,为其母也。言道以无形无名始成万物,以始以成而不知其所以,玄之又玄也。”今本作“无名,天地之始”,但从王注中可知,原本应为“万物之始”。马王堆帛书及北大汉简中也均作“无名,万物之始”,“天地”二字,或后人所改。母,本原。这两句在断句上有不同看法,宋代司马光、王安石、苏辙等以“有”、“无”两字后为断,作“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似不合适。蒋锡昌云:“司马光、王安石、苏辙辈读此皆以‘有’字、‘无’字为逗,不知‘有名’,‘无名’为老子特有名词,不容分析。三十二章‘道常无名……始制有名’,三十七章‘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四十一章‘道隐无名’,是岂可以‘无’与‘有’读乎?《庄子·则阳》:‘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文子·原道》篇:‘有名产于无名。’《史记·日者列传》:‘此老子之所谓无名者,万物之始也。’古人皆以‘有名’、‘无名’为读也。”(《老子校诂》)张松如云:“今验之帛书,高(指高亨)读误,当从蒋。四十章‘有’、‘无’,即‘有名’、‘无名’之义,老子所谓‘有生于无’,即前引《文子》所谓‘有名产于无名’,不足以证成以‘无’字、‘有’字为逗之说。”(《老子说解》)《老子》书中“有名”、“无名”常连读,不宜断开。

〔3〕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jiǎo):王弼注云:“妙者,微之极也。万物始于微而后成,始于无而后生。故常无欲,可以观其始物之妙。”“徼,归终也。凡有之为利,必以无为用。欲之所本,适道而后济。故常有欲,可以观其终物之徼也。”以上两句在文字断句上也有分歧,宋人司马光《道德真经论》等以本句作“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虽同样可通,但《老子》书中,“有欲”、“无欲”连用时,不可分开。妙,微妙。徼,过去许多人均释为边际、角落,似不确,今从张松如《老子说解》,“徼”通“邀”、“要”,即追求、求索、循求之义,引申为“功用”。

〔4〕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王弼注云:“两者,‘始’与‘母’也。同出者,同出于玄也。异名,所施不可同也。在首则谓之始,在终则谓之母。玄者,冥也,默然无有也。始,母之所出也,不可得而名,故不可言,同名曰‘玄’,而言谓之‘玄’者,取于不可得而谓之然也。不可得而谓之然,则不可以定乎一玄而已。若定乎一玄,则是名,则失之远矣。故曰玄之又玄也。众妙皆从玄而出,故曰‘众妙之门’也。”“两者”之所指,争议颇大。河上公《老子章句》注云:“两者谓无欲、有欲也。”王安石云:“‘两者’,有无之道,而同出于道也。”(《老子注》)童书业云:“‘无’和‘有’或‘妙’和‘徼’,这是‘同出而异名’的。”(《老子思想研究》)同出,谓同由“道”所出。因此,“两者”应指道的奥妙与功用,囊括全书主旨,似即“道”与“德”。玄,原意为深黑色,但这里成为道家的一个重要哲学概念,指深远神妙。苏辙云:“凡远而无所至极者,其色必玄,故老子常以玄寄极也。”(《老子解》)范应元云:“玄者,深远而不可分别之意。”(《老子道德经古本集注》)沈一贯云:“凡物远不可见者,其色黝然,玄也。大道之妙,非意象形称为可指,深矣,远矣,不可极矣,故名之曰玄。”(《老子通》)

【译文】

道可知而可行,但非恒久不变之道;名可以据实而定,但非恒久不变之名。无名,是万物的原始;有名,是万物的开端。所以,经常保持清静无欲,可以体察其中的奥妙;经常保持有欲追求,可以知晓道的功用。这两者,同一出处而名称不同,都十分深远玄妙,玄妙而又玄妙啊,这是解开所有奥妙的门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