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章

【题解】

本章主旨在于说明“道隐无名”而不为世人所知,并对大道幽隐微妙、深广无限的境界作了一番描述。老子说有上中下三种不同层次的人,他们对道的态度各不相同。其中只有“上士”勉强能修道行德,“中士”听了道,感觉若有若无,“下士”听了道,不但不信,反而加以嘲笑。这后两种态度,却正是一般人对于真理的态度。但是老子的态度并不消极,他说“不笑不足以为道”,言辞间充满得道者所具有的源出于真理的自信。在他看来,那种能让全场鼓掌、让大家一拍即合的东西一般是不能称作道的。道的高明和可贵正在于它超越于世俗的成见之上;世人对道的无知和嘲笑非但无损于道,反而更显示出了道的尊贵与光荣。

老子借前人的话对“道隐无名”的情形作了一番描述。从“明道若昧”至“质真若渝”一节,主要形容“道德”深藏不露的特征。深藏不露到了极点,就表现得与“道德”的本性仿佛相反。“道德”之所以能深藏不露,那是因为它原本深不可测,具有化育万物、含藏天地的伟大器量。从“大方无隅”至“大象无形”一节,更进一步描述大道超越于现象世界以及一切规定性之上的特征。这些话看似不能成立、违背常识,既说“方”就是有“隅”,既说“器”就必有所成,既说“音”就是有“声”,既说“象”就是有“形”,这里却说“无隅”、“免成”、“希声”、“无形”。历来对于这几句话的理解值得商榷,如“大方无隅”一句,有人译作“最方正的好似没有棱角”(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正是力求从常识的角度,甚至从社会伦理道德的角度加以解释,好像老子说的是“外圆内方”之类的处世准则。但是,“方”不是“方正”,“隅”并非“棱角”。这句译文更增添了“好似”一词,使老子的话看起来变得接近“常识”而易于理解。但老子的本意并不是要告诉人们一条“常识”,而是恰恰相反,要打破常识对于人们的局限。老子这几句话谈论的是纯粹的道,甚至也可以说是物理学意义上的“宇宙论”,与世俗人伦价值无关,“大方无隅”云云,也许还与现代物理学的见解不谋而合。实际上,老子这里说的“大方”、“大器”、“大音”、“大象”,已非寻常的“方”、“器”、“音”、“象”,而是大道的“化身”。在老子看来,“大”正是道的本质特征,他常常以“大”来指示“道”,而且给“道”取了个别名叫作“大”——“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二十五章),所谓“大方无隅”、“大器免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正是对大道无限性的一种表述。

荀子曾批评庄子曰:“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解蔽》)此话是非自当别论,但确实指出了道家对“天”的重视。老庄所言,往往超脱于日常生活的现实之外,包含着对天道自然以及存在本身的沉思冥想。借佛教的话说,道家是以“天眼”观物,故所见自非“俗谛”,而既非“俗谛”,自不可以“常识”求之。这是读老庄应有的态度。这里所谓的“俗谛”主要指的正是“常识”,而所谓“天眼”,正是指超越于“常识”之上,而且不为社会现实所局限的眼光。庄子说“井蛙不可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语于道者,束于教也”(《庄子·秋水》),这里的“拘于虚”、“笃于时”、“束于教”,正是指局限于“常识”,被世俗的知见所束缚。对于“井蛙”来说,“海”是它“常识”之外的事物;对于“夏虫”来说,“冰”是它“常识”之外的事物;对于“曲士”来说,“道”是他“常识”之外的事物。可见只有打破“常识”,才能超越认知的局限。当然“常识”也并非不重要,比如说它使我们避免把手伸到沸水中。但是一种哲学思想,如果仅仅停留在“常识”的水平上,那就只能称为“生活小百科”。

实际上人类思想的进步,正是不断突破“常识”、超越“常识”的过程。然而时至今日,人类也并未真正彻底超越古人的智慧,中西方古老的智慧仍然是人类文明的重要源泉。甚至当我们回顾历史时,我们会发现,古人伟大的思想有时仍然超越于我们的“常识”之外——正如在经历了将近一百年之后的今天,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仍然是“常识”之外不可思议的东西。

上士闻道,仅能行之〔1〕;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故建言有之〔2〕: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3〕,上德若谷,大白若辱〔4〕,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5〕,质真若渝〔6〕,大方无隅〔7〕,大器免成〔8〕,大音希声〔9〕,大象无形。道隐无名〔10〕。夫唯道,善始且善成〔11〕

【注释】

〔1〕仅能行之:仅仅能够实行。此句传世本多作“勤而行之”,或又作“而勤行之”。帛书乙本作“菫能行之”(其中“菫”字残缺,据文意及帛书用字惯例补足),而竹简本作“菫能行于其中”,与帛书文近意同。“菫”字当读作“僅”(仅),通行解读因受传世本影响,仍读作“勤”,“勤能行之”、“勤能行于其中”文意不通,实误,今世学者已有所辨析,兹不烦引。“仅能行之”或“仅能行于其中”,于义为长,而且竹简、帛书版本较古,故从帛书本改作“仅能行之”。参见刘笑敢《老子古今:五种对勘与析评引论》上卷。又近见北大所藏汉简《老子》此句作“菫能行”,亦与帛书文近而意同。

〔2〕建言:即立言,指前人的言论。王弼注云:“建犹立也。”

〔3〕颣(lèi):丝线上的结。丝线有结则不平顺,故引申为不平之意。

〔4〕大白若辱:极度的白好似受了玷污。辱,污黑。王弼注云:“知其白,守其黑,大白然后乃得。”按,此句原文位于“上德”、“广德”、“建德”之间,有人以为是错简,应移至“质真若渝”之后,如此则上文是“明道”、“夷道”、“进道”,中间是“上德”、“广德”、“建德”,下文是“大白”、“大方”、“大音”、“大象”,诸句句式一致,排列整齐。高亨、古棣、张松如等主其说。张松如云:“‘大白若辱’句,自帛书起,就似有错简,敦煌本露出了一点消息,但文义仍凌乱不畅,今移置‘质直’句后,则‘明道’、‘进道’、‘夷道’与‘上德’、‘广德’、‘建德’,各为三句连续,且‘若辱’上韵‘若渝’,又‘大白’下接‘大方’、‘大器’、‘大音’、‘大象’诸句,读起来就顺当多了。”(《老子说解》)高、古、张诸家不见及郭店竹书与北大汉简本《老子》之问世,否则他们看到这些“古本”句序皆如帛书,看法也许会改变。实际上,“大白若辱”一句置于“上德”、“广德”、“建德”诸句之间,句意原来是一致的,都是说完美的品质、德性看上去却显得有所欠缺,诸句中皆有“若”字相连接,句式也大体相近;若移至下文与“大方”、“大器”、“大音”、“大象”诸句相并列,则句意、句式反而显得更不一致。张松如说“‘若辱’上韵‘若渝’”,实误。按此章韵脚很密,“昧”、“退”、“颣”为韵,“谷”、“辱”、“足”为韵,“偷”、“渝”、“隅”为韵,“成”、“声”、“形”、“名”、“成”为韵,“谷”、“辱”、“足”为韵,不与“渝”为韵。

〔5〕建德若偷:刚健的德好像懈怠。建,通“健”。偷,偷惰,懈怠。按,句中“偷”字各本多有异文,给句意解读造成困难。王弼本作“偷”,河上本作“揄”,傅奕本作“媮”,范应元本作“输”,北大汉简本《老子》作“榆”。王弼注云:“偷匹也。建德者,因物自然,不立不施,故若偷匹。”其文意义不明,恐有误。各家解释句意也多有歧义。奚侗云:“建,立也;偷,苟且也。此谓为若无为。”(《老子集解》)蒋锡昌云:“建,立也。‘偷’为‘愉’之假……《说文》:‘愉,薄也。’‘建德若偷’,言立德之人若薄而不立也。”(《老子校诂》)俞樾云:“今按‘建’当读为‘健’,《释名·释言语》曰:‘健,建也,能有所建为也。’是建、健音同而义亦得通。‘建德若偷’,言刚健之德,反若偷惰也。正与上句‘广德若不足’一律。”(《老子平议》)上举诸说,俞说解释句意颇为通顺,最为流行,今世注家多取其说。奚说简明扼要,似较诸说为胜,而不为注家所重。俞说释“建”为“健”,与上文“上德”、“广德”句式一致,(释“建”为“健”,则与“上”、“广”同为形容词)似较奚说可取,然《老子》原文固不必如此一律。今注文暂且从众,依俞说作解。

〔6〕质真若渝:本质纯真却似受污染变质。渝,变质。王弼注云:“质真者,不矜其真,故若渝。”《说文》云:“渝,变污也。”《玉篇》云:“渝,变也,污也。”是“渝”字之义,本有污染使之变质之意。又《集韵》云:“渝,色染也”,是“渝”有染色之义,其义与所谓“变”、“污”相通。马叙伦云:“‘渝’,古书多用为变义,此‘渝’字当作‘污’解则通”,其说稍近其义,然又云“‘渝’借为‘谀’,言质厚之德,不立质异,反若谄谀也”(《老子校诂》),其说游移不定。按,《淮南子·本经训》“质真而素朴”,高诱注云:“真,不变也”,“质真”指的正是“本质真实不变”,“本质真实不变”而“若渝”,是至正若反,是老子在本章中所强调的“高尚之德”的重要特征。王弼注云:“质真者,不矜其真,故若渝。”苏辙云:“体性抱神,随物变化,而不失其真者,外若渝也。”(《老子解》)所说皆能得其大意。

〔7〕大方无隅:最大的方形没有边角。隅,边角。王弼注云:“方而不割,故无隅也。”又五十八章,王弼注云:“以方导物,令去其邪,不以方割物,所谓大方无隅。”其说以为“大方无隅”的意思是虽方正有棱而不割物,故于物无所伤害。其说将“大方无隅”与五十八章所谓“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相混,所说似是而非,失其本旨。

〔8〕大器免成:即大器无成。此句传世本皆作“大器晚成”,流传既久,已深入人心。但是帛书本此句作“大器免成”,竹简本作“大器曼成”。通行解读因受传世本影响,仍解读“免成”、“曼成”为“晚成”,实则“免成”即免于成,即无成之意,“免”即免去之意,应读如本字,不可读作为“晚”之借字。“曼成”亦即“无成”,“曼”可解释为“无。”《小尔雅·广诂》云:“曼,无也。”《广雅·释言》亦云:“曼、莫,无也。”此句解释为“大器无成”于义较传世本为可取。就常识而言,既说方就有隅,既说音就有声,既说象就有形,说“大方无隅”、“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加一“大”字,则“方”变成“无隅”、“音”变成“希声”、“象”变成“无形”,其义皆前后相反,这正是在否定的表述中肯定“大方”、“大音”、“大象”的“大”,肯定其超越于规定性之上的非凡的特质。“大器免成”一句解释为“大器无成”则恰与上下文意相符。“大器”与“大方”、“大音”、“大象”一样,都是道的化身,道不成不坏,大器也无所谓成与不成,故曰无成。若作“大器晚成”,则既与上下句例、文意不合,亦颇失其思想之本义。今人于此已有所辨析,可参考楼宇烈《老子道德经校释》、高明《帛书老子校注》。又北大汉简本《老子》此句作“大器勉成”,“勉”与“免”同音通假。今从帛书本作“大器免成”。

〔9〕希声:无声。王弼注云:“听之不闻曰希。大音,不可得闻之音也。有声则有分,有分则不宫而商矣。分则不能统众,故有声者非大音也。”

〔10〕道隐无名:大道深广而没有名称。隐,通“殷”,意为盛大,深广。北大汉简本《老子》此句即作“道殷无名”。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云:“隐,假借为殷。”又,《楚辞·九叹·远逝》:“佩苍龙之蚴虬兮,带隐虹之逶蛇”,王逸注云:“隐,大也。”按,王注谓“隐”为“大”,亦当是“殷”之借字。又《诗经·邶风·柏舟》“耿耿不寐,如有隐忧”,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云:“‘隐’亦作‘殷’,齐韩作‘殷’。鲁说曰:隐,幽也。齐说曰:殷,大也。韩说曰:殷,深也。”此亦“隐”、“殷”通假之例,而齐、韩旧说释义正兼“大”、“深”之义。又按,传世各本此句皆作“道隐无名”,而一般解释为“大道幽隐而没有名称”。王弼注云:“物以之成,而不见其形,故隐而无名也。”蒋锡昌云:“此‘无名’,非一章‘无名,万物之母’之‘无名’,乃包括上文‘若昧’、‘若退’、‘若颣’、‘若谷’、‘若辱’、‘若不足’、‘若偷’、‘若渝’、‘无隅’、‘晚成’、‘希声’、‘无形’等意义而言。此句总结上文,非与‘大象’句为偶也。《老子列传》:‘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盖即据此文而言。‘道隐无名’,言大道隐于无名也。”(《老子校诂》)其说皆畅然可通(唯蒋氏谓“‘道隐无名’,言大道隐于无名也”,则有不妥;就原文句法言,应谓“大道隐而无名也”)。帛书本独异众本,作“道褒无名”,帛书整理研究组注云:“褒义为大为盛,严遵《老子指归》释此句云:‘是知道盛无号,德丰无谥’,盖其经文本作褒,与乙本同,经后人改作隐。隐,蔽也。‘道隐’犹言道小,与上文‘大方无隅’四句意正相反,疑是误字。”其说大体可从,唯谓“‘隐道’犹言道小,与‘大方无隅’四句意正相反,疑是误字”,则未妥。“道隐”与“道小”意思不同,故与“大方无隅”四句亦并无相反之意;又如上所述,“隐”借作“殷”,就此而言则是通假字,而非误字。北大汉简本作“殷”,与帛书词异而意近,对于理解句意应有助益。

〔11〕善始且善成:即善始善终,善于开始而且善于完成。道能创始又能成全万物,故云“善始且善成”。此句王弼本作“善贷且成”,传世本如河上本、傅奕本等,多同于王注本。但王弼注文云:“无物而不济其形,故曰‘善成’。”是王弼所见原文“成”前亦有“善”字。范应元所见古本即作“善贷且善成”,并注云:“严遵、王弼同古本。河上公作‘善贷且成’。今从古本。”是范应元所见王弼本正作“善贷且善成”。又景龙碑本作“善贷且善”,下当脱一“成”字,是其原文亦当作“善贷且善成”。“成”前有此“善”字,文法、句义较完整。又敦煌本此句或作“善始且成”,与帛书乙本(甲本残)作“善始且善成”相近,帛书本于义较胜,应从之。于省吾《双剑簃老子新证》早在帛书出土之前,已倡“贷”当作“始”之说。高明云:“世传今本多同王本,景龙碑作‘善贷且善’;敦煌戊本‘贷’字作‘始’,谓‘善始且成’,与帛书接近;范应元本作‘善贷且善成’。帛书甲本甚残,乙本保存完好,可据补甲本。与今本勘校,帛书‘善始’之‘始’字,除敦煌戊本与之同外,世传本皆作‘贷’,同王本作‘善贷且成’。因‘贷’字于经义不谋,则古今注释多望文生训。如河上公注:‘成就也。言道善禀贷人精气,且成就之也。’王弼注:‘“贷”之非唯供其乏而已,一贷之则足以永终其德,故曰“善贷”也。“成”之不加机匠之裁,无物而不济其形,故曰“善成”。’高亨将其译为:‘只有道善于施予万物,而且善于成就万物。’可见古今注释多不着边际,与老子本义大相径庭。于省吾云:‘敦煌“贷”作“始”,乃声之转。《周语》“纯明则终”,注:“终,成也。”又“故高明令终”,注“终,犹成也。”《尚书·皋陶谟·箫韶九成》,郑注:“成,犹终也。”是“成”、“终”互训,义同。然则“善始且成”即善始且终也。’于氏之说至确。帛书乙本作‘善始且善成’,即善始且善终也,而为于说得一确证。王本经文‘善贷且成’夺一‘善’字,但注文不夺。”(《帛书老子校注》)按,“始”、“成”对文,句义明晰,传世各本作“贷”,当是同音假借。古书“始”、“殆”、“贷”音近可通。又北大汉简本《老子》此句作“善貣且成”,“貣”与“贷”音同义通,亦为“始”之借字。

【译文】

上士听了道,仅仅能有所实行;中士听了道,感觉若有若无;下士听了道,就放声大笑——不被人笑话也就不足以称作道了。所以从前有人说过:光明的道像是昏暗的,前进的道像是后退的,平坦的道像是曲折不平的,高尚的德性像是溪谷,极度的白像是受了玷污,广大的德性像是有所不足,刚健的德性像是松弛懈怠,本质纯真像是受污染变质,最大的方形没有边角,最大的器具无所合成,最大的乐音没有声响,最大的形象却不见踪迹。大道深广而没有名称。只有这大道,善于开始而且善于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