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章

【题解】

老子把大路和斜路、小路对举,大路是正道,是坦途,斜路、小路是捷径,是取巧之道。大路比喻光明正大的社会原则与处事方式,斜路、小路比喻权宜取巧的行为方式。不惜背弃原则而走取巧之道,恰是人事之常情,老子对此提出了批评。

在本章中老子更是对“损不足以奉有余”(七十七章)的世道,对在政荒民穷的现实中仍然过着奢侈生活的剥削者提出了严厉的批评。老子之书言简意赅,大抵是不动声色的高论,但偶露峥嵘,显示他的不平与同情。

使我介然有知〔1〕,行于大道,唯施是畏〔2〕。大道甚夷〔3〕,而民好径〔4〕。朝甚除〔5〕,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6〕,财货有余,是谓盗夸〔7〕。非道也哉!

【注释】

〔1〕使我介然有知:假使我稍微有点知识。介,细微。按,此句大意可通,但“介”字费解,且有异文,各家注解歧说甚多。河上公释“介”为大,唐玄宗解释为耿介,陆希声、成玄英、焦竑等解释为细微;近人奚侗解释为分别,马叙伦解释为“哲”之借字,高亨解释为黠慧之黠。解释为细微,于字义有所据,于句义亦可通,今人多从之。劳健释为“坚确貌”,引《荀子·修身》“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语及杨注“介然,坚固貌”为据,其说于义可取,可备一说。此句传世本虽无异文,然帛书甲本作“使我alt有知”(乙本作“使我介有知”与传世本相近而少一“然”字;北大汉简本同于乙本)。高明云:“世传本皆作‘使我介然有知’,‘介’字下有‘然’字。旧注皆据此诠释,议论纷纭。河上公注:‘介,大也。老子疾时王不行大道,故设此言,使我介然有于政事,我则行大道躬无为之化。’马叙伦谓‘介’字借为‘哲’,引《说文》曰:‘哲,知也。’高亨云:‘“介”读为“黠”,《广雅·释诂》:“黠,慧也。”’均未达本义。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云:‘“alt”即“挈”之异体,各本皆作“介”。严遵《老子指归》释此句云:“负达抱通,提聪挈明。”注引经文作“挈然有知”,而经的正文已改作“介”。’郑良树也云:‘案严本、河上本及其他诸本“介然”同,《指归》云:是以玄圣处士负达抱通,提聪挈明。谷神子注云:“挈然有知行于大道者。”是严本、河上本及其他诸本“挈然”不作“介然”,明矣。今严本作“介然”,浅人之所改也。’《说文·手部》:‘挈,悬持也。’引申为持握或掌握。‘使我挈有知’,谓假使我掌握了知识。‘挈’、‘介’古同为见纽月部字,读音相同,今本‘介’乃‘挈’之借字,此当从甲本。”(《帛书老子校注》)高明引帛书整理小组所说,以“alt”为“挈”之异体,又据严遵所说及谷神子注定其本字为“挈”。然依高明所说,“挈”义为“持握或掌握”,则“挈有知”不可又作“挈然有知”,其说实与所引的证据有矛盾。又,帛书甲本“alt”字、乙本“介”字,高明皆读为“挈”字。“介”读为“挈”,本不足据,高明往往为了自圆其说,而不惜牵合作解;“alt”读为“挈”,实际上也证据不足,只有严遵之说可引以为据,而严氏解说老子,多不足信,况所引注文作“挈然”又与字义不合。高说引帛书整理小组所说,以“alt”为“挈”之异体,亦不足信。“alt”本有字,义为束缚,《广雅·释诂》:“alt,束也”,未见为“挈”之异体。“alt”字当作何解,尚难有定说,姑且存疑。

〔2〕施:斜,此指斜路。王弼注云:“言若使我可介然有知,行大道于天下,唯施为是畏也。”河上注及王弼注皆以“施”为“施为”,其说未是,为后人所不取。王注解释“行于大道”为“行大道于天下”,更是脱离了原文。王念孙云:“‘施’读为迤。迤,邪也。言行于大道之中,唯惧其入于邪道也。下文云:‘大道甚夷,而民好径。’河上公注:‘径,邪不正也。’是其证矣。《说文》:‘迤,邪行也。’引《禹贡》:‘东迤北会于汇。’《孟子·离娄篇》:‘施从良人之所之。’赵注曰:‘施者,邪施而行,丁公著音迤。’《淮南·齐俗篇》:‘去非者非批邪施也。’高注曰:‘施,微曲也。’《要略篇》:‘接径直施。’高注曰:‘施,邪也。’是‘施’与‘迤’通。”(《读书杂志·老子杂志》)钱大昕云:“‘施’古音斜字。《史记·贾生列传》:‘庚子日施兮。’《汉书》作‘斜’。‘斜’、‘邪’音义同也。”(蒋锡昌《老子校诂》引,其说见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九)按,王、钱二氏所说皆足资参考。又北大汉简本《老子》其字作“蛇”(句作“唯蛇是畏”),“蛇”与“施”同音假借。

〔3〕夷:平坦。

〔4〕而民好径:而人们却喜欢小路。径,斜径,小路。王弼注云:“言大道荡然正平,而民犹尚舍之而不由,好从邪径,况复施为以塞大道之中乎?故曰:‘大道甚夷,而民好径。’”其说前半合于原文句意,后半“况复”云云,语近不通。老子原文说的是应行于大道而不应走取巧的邪径,与所谓“况复施为以塞大道之中”,了不相干。王注因解释上文之“施”为“施为”,又将“施为”之说强加于此。按,“民”字,传世各本多作“民”,帛书及北大汉简本亦作“民”,唯景龙、龙兴碑本及遂州本等其字作“人”。奚侗云:“‘人’指人主言,各本皆误作‘民’,与下文谊不相属。盖古籍往往‘人’、‘民’互用,以其谊可两通。此‘人’字属君言,自不能借‘民’为之,兹改正。”(《老子集解》)奚说因下文“朝甚除”云云,似指人君而言,故以为此处作“民”与下文谊不相属而应改作“人”。各家多有从其说者。然老子之文,分章并不严格(郭店竹书分章与传世本不同即是明证),各章主旨意脉有连贯亦有不连贯者,此章上下两节,意义相对完整,可以有一定的独立性,不必强改原文,以求贯通。此句传世各本其字多作“民”,帛书、北大汉简古本字亦作“民”,不可随意更改。

〔5〕朝甚除:朝廷很败坏。除,废弛,败坏。陈鼓应云:“‘除’,有几种解释:一、整洁;如王弼注:‘“朝”,宫室也。“除”,洁好也。’河上公注:‘高台榭,宫室修。’陆希声云:‘观朝阙甚条除,墙宇甚雕骏,则知其君好土木之功,多嬉游之娱矣。’二、废弛,颓败;严灵峰云:‘“除”,犹废也。言朝政不举而废弛也。’而马叙伦云:‘“除”借为“污”。’”(《老子今注今译》)按,高亨说同于马氏,高说云:“除,读为涂。《广雅》:‘涂,污也。’”前辈注家好作同音假借之说,往往无限扩大,望文生训,而弃本字于不顾,其说固多谬妄。高、马之说殊不足据。陈鼓应所引严氏之说,可从。此文“朝甚除,田甚荒,仓甚虚”排比为句,“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排比为句,“除”解释为“废弛”或“败坏”,与下两句同类排比,解释为“整洁”则失其类。

〔6〕厌:通“餍”,饱足。

〔7〕盗夸:盗之夸者,即大盗。夸,大。此词费解,姑取一说。《韩非子·解老》引此句作“盗竽”,其说云:“竽也者,五声之长者也,故竽先则钟瑟皆随,竽唱则诸乐皆和。今大奸作则俗之民唱,俗之民唱则小盗必和,故‘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而资货有余者,是之谓盗竽矣。’”王弼注云:“夸而不以其道得之,盗夸也;贵而不以其道得之,窃位也。”毕沅云:“《韩非子》‘盗夸’作‘盗竽’。古从‘于’字皆训‘大’,故《尔雅》:‘alt,大也。’又《诗》‘君子攸芋’毛传:‘芋,大也。’《说文解字》:‘大叶实根骇人谓之芋。’隶文‘艸’、‘竹’不分,疑韩非‘竽’应作‘芋’矣。”(《老子道德经考异》)周绍贤《老子要义》从此说。奚侗云:“《左氏·文十八年传》:‘窃贿为盗。’《说文》:‘夸,奢也。’《荀子·仲尼篇》:‘贵而不为夸。’杨注:‘夸,奢侈也。’以上数者皆盗窃人民财力以成其奢侈之行,故云盗夸。《韩非子·解老篇》‘夸’作‘竽’,说解穿凿,于谊不合。”(《老子集解》)严灵峰云:“‘夸’,奢也;从大,亏声;犹‘大’也。‘盗夸’,大盗也;犹‘盗魁’也。”(以上引文参见卢育三《老子释义》)。按,“盗夸”一词费解,众说不一。以上所举诸说,韩说虽古而讹,最为穿凿,或因其字误作“竽”,便从之作解,不免郢书燕说之嫌。俞樾、高亨等皆从其说。奚说实出于王弼注,王注云“夸而不以其道得之,盗夸也”,说“盗夸”是“盗窃”“以成其奢侈之行”,其说增字作解以求自圆,而且不合于语法。毕、严二人所说大意相通,比较平实可取。

【译文】

使我稍微有点知识,那么走在大道上,我最怕的是走上斜路。大道很平坦,而人们却爱走小路。朝廷很败坏,田地很荒芜,仓廪很空虚,有人却还穿着绣着文采的衣服,带着锋利的宝剑,餍足了饮食,家里有多余的财货,这种人就叫大盗。这真是无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