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章

【题解】

本章前面一节应当看作对道的描述，可与四十一章描述“道隐无名”的情形互相参看。道具有“大成”、“大盈”、“大直”、“大巧”的品格，尽善尽美，而且作用无穷。然而道的表现却是如有不足，是“若缺”、“若冲”、“若屈”、“若拙”，体现了大道造化万物而又深藏不露、纯朴谦虚的特点。这深藏不露、纯朴谦虚乃是大道本身固有的品质，“若缺”、“若冲”、“若屈”、“若拙”是“大成”、“大盈”、“大直”、“大巧”的自然显示，所以大道之深藏不露与世人之出于故弄玄虚、自我标榜而表现出来的“深藏不露”大有不同，一则出于自然，一则出于造作，可以说有本质的区别了。

四章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六章说大道“绵绵若存，其用不勤”，与这里所说的“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的意思也是一样的，都说明大道柔弱谦虚而作用无穷，具有永不枯竭的伟大的创造力。然而，本节最后“大辩若讷”一句，常常被看作对人格修养的描述，并进而影响上下文的理解，把这一节文字也解释为对人格的描述。所谓“辩”和“讷”，从字面上看，似乎说的只是语言表达能力的问题，但是老子对道的阐述，往往用的正是带有比喻色彩的描述性的语言。这里所谓“大辩若讷”应当看作一个拟人化的隐喻，如同七十三章所说的“天之道……不言而善应”，又如庄子所说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知北游》），都是对大道隐而不彰、纯朴无言的境界的描述。不过，老子认为大道在世间、在人事上的落实，终归还是要通过修道行德的人来体现。而得道的“圣人”正是人世的楷模，是大道精神在人间的体现——就此而言，老子所描述的大道的境界，不妨说也是人格的境界。

本章后面一节，由前面一节所言大道深藏若虚而作用无穷推及于人事，认为“清静”是天下的典范，是治理天下的根本和正道。老子所说的“清静”是和“无为”、“无欲”联系在一起的。面对时世的混乱，老子希望统治者能克制自己的贪欲，弱化统治意志，减少烦苛的政治干预，减轻人民的负担，给人民自我发展留下更多一点自由的空间。他的话至今听起来仍然发人深省，值得回味。

大成若缺^〔1〕，其用不弊^〔2〕。大盈若冲^〔3〕，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4〕。躁胜寒，静胜热^〔5〕。清静为天下正。

【注释】

〔1〕大成：大完满。成，成就，完满。

〔2〕弊：穷乏，衰竭。

〔3〕冲：通“盅”，空虚。

〔4〕大辩若讷：辩，能言，有口才。讷，寡言，不善于说话。

〔5〕躁胜寒，静胜热：运动战胜寒冷，安静战胜炎热。躁，动，运动。此二句传世各本大同小异，文异意同。帛书本同于王注本，皆作“躁胜寒，静胜热”，北大汉简本亦同此；郭店竹书作“燥胜凔，清胜热”，与王注本、帛书本相比，文异而义同。各家如马叙伦、朱谦之、蒋锡昌、严灵峰等解释此二句多失当，盖因“躁胜寒”一句，似与老子清静之旨有违，与下文“清静为天下正”不相连贯，故不免曲意求解，不知老子之意，乃谓就事物的现象而言，则有正反之相克相胜，就事物存在的根本而言，则“清静为天下正”。朱谦之训“躁”为“燥”，为“炉火”，训“静”为“瀞”，为“清水”，谓句意为“清水可以胜热，而炉火可以御寒也”（《老子校释》），其说牵强；马叙伦以为“躁胜寒”当改作“寒胜躁”，而“躁”训作“燥”，意为干燥（《老子校诂》）；又如蒋锡昌云：“此文疑作‘静胜躁，寒胜热’……言静可胜动，寒可胜热也。”（《老子校诂》）如马、蒋二氏所改，则文意的确可以贯通，但毫无证据而改字解经本是古人注书之所忌，且实际上也不足于取信。后来出土的帛书亦作“躁胜寒，静胜热”，竹书作“燥胜凔，清胜热”，与今本相比虽字有异体，但文意并无不同，也可以证明任意改动字句是不妥的。实际上，“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不过是说性质相反相对的事物可以相克相胜，如动之胜寒，静之胜热——但这只是就事物的具体表现而言，可谓动静各有所能，若就事物的根本而言，则“清静”为万物之源，“夫物芸芸”，相生相克，但终将“归根复命”，复归于“清静”。老子的意思是要教人透过纷纷扰扰的现象去把握根本的东西，去体认大道清静无为的精神。王弼注云：“躁罢然后胜寒，清静无为以胜热。以此推之，则清静为天下正也。静则全物之真，躁则犯物之性，故惟清静，乃得如上诸大也。”王注不知老子此章本意，拘泥于清静之旨，曲折求解，辄谓“躁则犯物之性”，大失其意；又以“躁罢然后胜寒”（意为“躁停止了才能胜寒”）解“躁胜寒”，则完全是不顾原文的强解，就后世的种种曲解而言，王注可谓始作俑者。

【译文】

大完满好像有欠缺，而它的作用却不会衰竭。大充实好像空虚，而它的作用却不会穷尽。大直好像弯曲，大巧好像笨拙，大辩好像木讷。运动能抵御寒冷，安静能制服炎热。而只有清静才是天下万物的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