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章

【题解】

“一”是数的开始,老子有时用“一”来指称作为万物统一根源的道。

本章第一节说明道的作用,它是万物存在的根据,它是天地、神明、溪谷以至于“侯王”赖以保全的依据。第二节转而提出告诫,指出物极必反、盛极而衰,天地、神明、溪谷以至于“侯王”应当深藏若虚,如果一意自逞,就会走向毁灭。第三节上承第二节,说明事物的存在是相反相成的,高以下为基础,贵以贱为根本,而体道之人应当处贱而取下,自立于根本之上,体现了老子重视事物反面价值的基本思想。

本章三节所言都不离于“侯王”,而且落实于“侯王”。可见老子虽言天地虚无之道,却颇重于人事。老子认为,“侯王”在位应体察大道无为谦虚的精神,自甘于处贱取下,要“珞珞如石”,具有石头一般质朴厚实的品格。

本章从天地、神明、溪谷说起,然后归结到“侯王”,人事的得失成败确是老子属意之所在。然而,从天地、神明、溪谷说起,然后才归结到“侯王”,在不经意间,就把人事和天地、神明、溪谷贯通起来,却也体现了道家苞括宇宙、混同万物的博大情怀。

昔之得一者〔1〕: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2〕。其至也〔3〕,谓:天毋已清将恐裂〔4〕,地毋已宁将恐发〔5〕,神毋已灵将恐歇〔6〕,谷毋已盈将恐竭,侯王毋已贵以高将恐蹶〔7〕。故必贵而以贱为本,必高矣而以下为基。夫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穀〔8〕。此其贱之本与〔9〕,非也?故致数与无与〔10〕。是故不欲禄禄如玉〔11〕,珞珞如石〔12〕

【注释】

〔1〕得一:相当于说得道。

〔2〕正:准则。按,“正”字,王弼本等或作“贞”,“贞”字与“正”义通。但河上本及帛书甲、乙本皆作“正”,“正”应为本字。又“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前,王弼本及其他传世各本多有“万物得一以生”一句,且下文亦相应有“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一句,但帛书无此二句,严遵《老子指归》亦无此二句,今据以删去。今世注家或以为应据帛书本删此两句,但仍有不少人(如任继愈、张松如等)认为应予保留。高明云:“帛书甲、乙本无‘万物得一以生’与下文‘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二句对文;王弼、河上公及世传诸本多有此二句。此乃本章经文之一大差异,其中必有一误。河上公本‘其致之’三字之注文云:‘致,诚也。谓下五事也。’‘下五事’,显然是指以下‘天’、‘地’、‘神’、‘谷’、‘万物’、‘侯王’而言。但是,如依帛书甲、乙本将‘万物’一事删去,则正与河上公所讲‘五事’相合,否则就为六事,而非五事。由此可见,河上公注《老子》时,经文只有‘天’、‘地’、‘神’、‘谷’、‘侯王’五事,而无‘万物’一事,足以说明‘万物得一以生’与下文‘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二句对文,是在河上公注释之后增入的。再就严遵、敦煌戊本以及《文选·江文通杂体诗注》引《老子》皆无此二句,足可证明‘万物’二句绝非《老子》原文,乃为后人妄增,当据帛书甲、乙本删去。”(《帛书老子校注》)刘笑敢云:“与上段没有‘万物得一以生’一句相对应,本段帛书本没有‘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一句,帛书甲、乙本相当一致,说明不是抄写之误。根据河上公注释,高明力辩传世本这两句是后人铺排增衍的结果,高说可从。”(《老子古今:五种对勘与析评引论》)实际上“万物”开头两句本身是有问题的,而一向不为注家论者所注意。原文“天”、“地”、“神”、“谷”、“侯王”都是指具体的事物,插入泛指一切的“万物”一词显然不相协调;而“以清”、“以宁”、“以灵”、“以盈”之“清”、“宁”、“灵”、“盈”都是形容词,分别形容“天”、“地”、“神”、“谷”“得一”的状态,而“万物得一以生”的“生”则是动词,与上下文亦有不合(唯“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一句例外,“正”在句中作名词,故其文不可作“以正”而作“以为天下正”)。下文因“万物得一以生”一句,又衍“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一句,则更不成文,“生”与“灭”为反义词,说不能活就会死,语甚无谓。再说,“无以”原本当作“毋已”(见注④),则此句应作“万物毋已生将恐灭”,意思是“万物无休止地生长下去就会灭亡”,这等于说“万物无休止地活下去就会死”,显然更不成话。本章王弼本及其他传世本原文与帛书本相较多有异文,而以帛书本最为可取。为求一章之内行文一致,故原文悉依帛书为准(以甲本为主,参校乙本)。

〔3〕其至也:就其极端的情况而言。至,极,极端。按,此句王弼本作“其致之”,傅奕本及多种古本则作“其致之一也”;帛书甲本作“其致之也”,乙本作“其至也”,今从乙本作“其至也”。各家解说此句多有分歧。王弼注云:“各以其一致此清、宁、灵、盈、生、贞。”(按,王弼本有“万物得一以生”句,又“正”作“贞”。)蒋锡昌《老子校诂》、马叙伦《老子校诂》等认为,据王注则王注本原文亦当有“一也”二字,是承接上文作一总结。但高亨《老子正诂》则云:“致犹推也,推而言之如下文也。”则此句为启下之文,而不当有“一”字。帛书甲、乙本皆无“一”字,且乙本“其至也”下有一“谓”字,则当从乙本为启下之文。苏辙《老子解》释“致”字云:“致之言极也。”其意正与乙本作“其至也”相合,而甲本字作“致”,与乙本字作“至”亦自相通。今世注本多释“致”为“推”,而“其致之”为“推而言之”,实误。

〔4〕毋已:不止,不停。按,“毋已”,传世各本作“无以”,今世注本又多从之,而解释“无以”为“不能”或“不得”,如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译“天无以清将恐裂”为“天不能保持清明难免要崩裂”,张松如《老子说解》则译为“天不得清明就怕要破裂”。帛书甲、乙本皆作“毋已”,于义较胜,今据改。高明《帛书老子校注》认为应从帛书本作“毋已”,“即无休止,无节制之义”,传世本作“无以”则经义全非。高说引河上公注说明河上本“无以”原当作“无已”,其说合理可信。河上公注本在传世本中较为古老,与帛书本文多相近。河上公注以“无已时”解释句意,如注“谷毋已盈将恐竭”一句云“言谷当有盈缩虚实,不可但欲盈满无已时,将恐枯竭不为谷”,其说与帛书本之作“毋已”亦大致相合。疑河上公注本原文或亦作“毋已”或“无已”,后人为求与通行本一致乃改作“无以”。依高明所说,这一节说的正是物极必反的道理,体现老子固有的辩证思想,且与下文“故必贵而以贱为本,必高矣而以下为基”一意贯通。若依传世本解释,则上下文意不相连贯,“故必贵而以贱为本,必高矣而以下为基”云云,便成了与上文毫不相干的话。实际上,若作“无以”,则“天无以清将恐裂”诸句,是无节制地强调了“清”、“宁”、“灵”、“盈”、“贵以高”的作用,与老子保守折中、反对极端的思想相违背;说“谷无以盈将恐竭”、“侯王无以贵以高将恐蹶”,显然与老子尚虚恶满、居卑处下的基本思想相背离。从老子思想的基本倾向来看,他认为这种极致的状态是不能一味地“保持”下去的,否则就会自取灭亡——这也正是本章的思想内容。王弼注云:“用一以致清耳,非用清以清也。守一则清不失,用清则恐裂也。故为功之母不可舍也。是以皆无用其功,恐丧其本也。清不能为清,盈不能为盈,皆有其母,以存其形。故清不足贵,盈不足多,贵在其母,而母无贵形(王注原文如此,此‘母’字疑衍)。”“清”、“宁”、“灵”、“盈”、“贵以高”都是正面的状态,但无休止地“清”、“宁”、“灵”、“盈”、“贵以高”下去,则必然走向反面,走向毁灭。王注大意与河上公注相同,也符合帛书本经文的原意。从王注来看,王弼所见的《老子》原文似应不作“无以”,作“无以”则不可如王弼所解。

〔5〕发:发散,分散,分裂。按,此“发”字近现代注家基本上都以为应读为“废”,其说盖倡自刘师培、奚侗,各家从之,几成定说。奚侗云:“‘发’借作‘废’,谓废毁也。《庄子·列御寇》篇‘曾不发药乎’,《释文》:‘“发”,司马本作“废”。’即其证。”(《老子集解》)刘师培云:“‘发’读为‘废’。《说文》:‘废,屋顿也。’《淮南子·览冥训》:‘四极废。’高注:‘废,顿也。’……‘恐发’者犹言将崩圯也,即地倾之义。‘发’为‘废’之省形。”(《老子斠补》)蒋锡昌赞同刘师培的观点,其说云:“刘说是。《庄子·列御寇》:‘先生既来,曾不发药乎?’《释文》:‘发,司马本作废’,《列子·黄帝篇》引作‘废’。又《缮性》:‘非藏其智而不发也’,《御览·逸民部》引作‘废’。《左传·哀公十一年》疏引《竹书纪年》云:‘梁惠王废逢忌之薮以赐民’,《汉书·地理志》引作‘发’。均其证也。‘发’、‘废’双声,故可通用。此言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废也。”(《老子校诂》)严灵峰《老子章句新编》亦云:“刘说是也。惟《老子》文作‘废’不作‘发’,如十八章:‘大道“废”’,三十六章‘将欲“废”之’。作‘发’者,因‘废’字阙坏,失去‘广’旁致误也。《吕氏春秋·恃君览篇》云:‘天固有衰嗛废伏。’是天固有‘废’矣。因改‘发’为‘废’,以复其旧。”今按,诸说皆以为“发”当读为“废”,但对于为什么要读为“废”却有不同的看法,奚说以为是假借,刘说以为是省形,蒋说以为是双声通假,严说以为是字形阙坏(陈鼓应据此径将原文改作“废”),各家主张读“发”为“废”实际上是各自为说,而所说都带有主观随意性。蒋、严都说“刘说是”,但又不同意刘氏省形之说,所见与刘氏实有本质的不同,从根本上说是不能以“刘说是”表示赞同的。按,本章原文“裂”、“发”、“歇”、“竭”为韵,押“月”部韵,读“废”则失韵,从押韵的角度看,便不可读“发”为“废”,则省形、阙坏、假借之说便不能成立。但这种误解显然还有更深层的原因,那就是“发”字似乎不好解释,而用“废”字来解释句意却显得十分顺当。“发”有“开启”、“发散”之义,此谓“地毋已宁将恐发”,“发”可解释为“发散”、“分散”、“分裂”,说地“恐发”,就是说地恐怕要分裂塌陷,这里的“发”与上文的“裂”意思相近。河上公注“地毋以宁将恐发”一句云:“言地当有高下刚柔,气节五行,不可但欲安静无已时,将恐发泄不为地。”其说释“发”为“发泄”,意谓阴阳之气发散泄漏,则地不能聚气成形,即不复成其为地,所说大意近是,而过于曲折。近见北大所藏汉简《老子》其字亦作“发”。故不必作“废”字解。

〔6〕歇:消歇,止息。

〔7〕侯王毋已贵以高将恐蹶:侯王无休止地高贵下去就恐怕会覆亡。蹶,颠仆,跌倒,颠覆。此句传世各本颇多异文,此处及以下正文依帛书本。

〔8〕孤、寡、不穀:古代君主自谦之词。孤,本义为孤儿。寡,本义为无夫或无妻之人。不穀,本义为不养,指父母亡故而不能终养,君主自谦,借以为称。

〔9〕与(yú):同“欤”,疑问语气词。

〔10〕致数(shuò)与:招致繁多的声誉。数,频繁。与,帛书乙本及王弼本作“舆”,皆通“誉”。

〔11〕禄禄:亦作“琭琭”、“碌碌”,形容玉的精美。

〔12〕珞珞(luò):亦作“硌硌”,形容石的质朴。

【译文】

从前得到一的情形是这样的:天得到一而清明,地得到一而宁静,神得到一而灵妙,溪谷得到一而充实,侯王得到一而成为天下的准则。然而,就其极端的情况来说:天无休止地清明下去就难免会崩裂,地无休止地宁静下去就难免会塌陷,神无休止地显灵下去就难免会消歇,溪谷无休止地充实下去就难免会枯竭,侯王无休止地高贵下去就难免会倾覆。所以想要贵就得以贱为根本,想要高就得以下为基础。所以侯王自己谦称孤、寡、不穀。这就是以贱为本吧?所以追求过多的声誉就会失去声誉。所以有道之士不愿像玉那么精美,而宁可像石头一样朴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