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章

【题解】

这是老子道论中的一章，对“道”的无名与始制的有名之间关系问题提出讨论。林语堂在《老子的智慧》中认为：“本章重述二十八章的主题，保守本性。与三十七章对照阅读，其义将更为明显。”在二十八章里，老子在前半部分讲的是“守雌”的观点，而后半部写到“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本章的内容是对后面这几句话的进一步阐述和发挥，而三十七章的内容主要讲述“道常无为”，与本章的“道常无名”密切相关。两章也都反对贪欲，要求做到“知止可以不殆”。本章中的“无名”、“有名”、“朴”、“道”之间的关系要区分清楚，这些都是道家理论的专有名词，且各有具体的含义，只有区分清楚，才能明白章中所要表达的思想。诸如本章一开头就提出的“无名”、“朴”。“朴”，究竟是什么？这个概念在本书中多次被提及，如十五章“敦兮其若朴”，十九章“见素抱朴”，二十八章“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三十七章“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五十七章“我无欲而民自朴”等，可以看到，这个概念在道经中使用得最多，这是因为它本来就和“道”这个概念紧密相连。前面我们已经讲到，老子在探讨天地形成时使用的诸如“混沌”、“恍惚”、“物”、“精”、“象”等概念，这些概念和“朴”均有直接的关联性。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在天地未形成前，宇宙中存在着被称为“混沌”的气体（这是东西方神话传说中一致公认的概念），“朴”是“混沌”中存在的最小的原始物，它成为后来所形成的万物的基础，“朴散则为器”，所表达的便是这种意思。而在二十八章谈到“复归”时，三个复归中，“复归于婴儿”，是指心灵的复归，淳朴的境界；“复归于无极”，是指无终止的永恒的运动状态；“复归于朴”，即回归到万物的本始状态。冯友兰认为老子哲学具有朴素唯物主义倾向是不错的。当然，本书中所使用的“朴”的涵义，另有指人性中“淳朴”的意义在，如“敦兮其若朴”（十五章）、“我无欲而民自朴”（五十七章）等，均属此义。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1〕。天地相合，以降甘露〔2〕，民莫之令而自均〔3〕。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4〕。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5〕。

【注释】

〔1〕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道总是无名的，是“朴”；“朴”虽然细小，天下却没有谁能支配。侯王如能保有它，万物自然会宾服。朴，原意为未加工的木材，这里代指道的原初混沌状态，称为真朴。臣，臣服，服从。自宾，宾服，顺从。王弼注云：“道，无形不系，常不可名，以无名为常。故曰‘道常无名’也。朴之为物，以无为心也，亦无名。故将得道，莫若守朴。夫智者，可以能臣也；勇者，可以武使也；巧者，可以事役也；力者，可以重任也。朴之为物，愦然不偏，近于无有，故曰‘莫能臣’也。抱朴无为，不以物累其真，不以欲害其神，则物自宾而道自得也。”河上公注云：“道能阴能阳，能施能张，能存能亡，故无常名也。道朴虽小，微妙无形，天下不敢有臣使道者也。侯王若能守道无为，万物将自宾服从于道也。”范应元云：“‘道’常无名，固不可以小、大言之，圣人因见其大无不包，故强为之名曰‘大’，复以其细无不入，故曰‘小’也。”（《老子道德经古本集注》）张默生云：“‘小’字，指‘无名朴’说，亦即指道体而言。道体是至精无形的，故可说是‘小’。但此‘小’字，不是普通大小之‘小’，因有时从另一方面看，此‘小’字又可说是‘大’了。下章有云：‘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这都是形容道体的。《庄子》上说的‘其大无外’，是就‘大’一方面来说；‘其小无内’，是就‘小’一方面来说。”（《老子章句新释》）

〔2〕天地相合，以降甘露：天为阳，地为阴，天地之气相合则阴阳相互融通，所以就降下甘露。王弼注云：“言天地相合，则甘露不求而自降；我守其真性无为，则民不令而自均也。”

〔3〕民莫之令：民众并未要求它这样做。

〔4〕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万物开始制作就有了名。既然已经有名，就应知道有个限度。知道这个限度，就能避免危险发生。始制，指开始制作各种物品。王弼注云：“‘始制’，谓朴散始为官长之时也。始制官长，不可不立名分以定尊卑，故‘始制有名’也。过此以往，将争锥刀之末，故曰‘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也。遂任名以号物，则失治之母也，故‘知止所以不殆’也。”王弼以“始制官长，不可不立名分以定尊卑，故始制有名也”来作解释，虽也可通，但似与老子原意不合，是泛政治化的解释。此处重在说明体现“道”之“朴”与万物之关系，即形成万物的过程。

〔5〕譬（pǐ）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道”为天下所归，如同河川流入江海。王弼注云：“川谷之与江海，非江海召之，不召不求而自归者也。行道于天下者，不令而自均，不求而自得，故曰‘犹川谷之与江海’也。”譬，犹如。蒋锡昌云：“此句倒文，正文当作：‘道之在天下，譬犹江海之与川谷。’盖正文以江海譬道，以川谷譬天下万物。”（《老子校诂》）

【译文】

道总是无名的，是“朴”。“朴”虽然细小，天下却没有谁能支配。侯王如能保有它，万物自然会宾服。天地之气阴阳交合，就会有甘露降下。民众不曾给它指令，却自然分布均匀。万物开始制作就有了名。既然已经有名，就应知道有个限度。知道这个限度，就能避免危险发生。“道”为天下所归，如同河川流入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