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

【题解】

本章也是道家有关人格修养的理论。老子在批评世人过于看重自身的境遇时,提出应当将个人的荣辱置之度外,保持其人格尊严,不要因外界的毁誉而影响自身的生活态度。只有宠辱不惊的人,才能不患得患失。当然,能够做到这一点是不容易的,在老子看来,只有圣人才具有这样的品格。七章中写道:“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也是说将自己的利益置于众人之后,对个人的得失置之度外,这样做虽然看似吃亏,其实他因此而赢得众人的拥戴,这是具有领袖品格的人,惟其如此,才能承担起治理天下的责任。

历来有人认为,本章强调的是“贵身”的思想,所依据的是章中的“贵大患若身”句。如范应元云:“贵以身为天下者,不轻身以徇物也;爱以身为天下者,不危身以掇患也。先不轻身以徇物,则可以付天下于自然而各安其安;能不危身以掇患,然后可以寓天下而无患矣。”(《老子道德经古本集注》)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中认为:“《老子》中亦有许多处持‘贵生轻利’之说,如老子云:‘贵以身为天下,若可以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以托天下。’‘贵以身为天下’者,即以身为贵于天下,即‘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之一毛’,‘轻物重生’之义也。”陈鼓应在《老子注译及评介》中解释道:“老子认为,一个理想的治者,首要在于‘贵身’,不胡作妄为,这样大家才放心把天下的重责委任给他。”并解释为圣人应当“重视身体一如重视大患”,此说似不确。本章前半部分主要是以世人过于关注自身的荣辱得失为反衬,提出国君作为天下的治理者应当忘我,达到“无身”的境界,从而做到“贵以身为天下”和“爱以身为天下”,才能将天下托付给他来治理。所以前面的“贵大患若身”是写世人的心态的,不应用在“圣人”的身上。倒是庄子在《逍遥游》中写了位宋荣子,其处世态度是“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宋荣子对待荣辱的态度,可作为本章的注脚。因此“贵以身为天下”和“爱以身为天下”,完全是讲老子认为圣人治国不应当只注意个人的享受,满足一己之私欲(如上章所言之“色、乐、音、味、驰骋田猎”等),更不应当像世人那样,成天计较个人一时的荣辱得失,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唯恐惹上什么大的祸患。圣人应当是有超越世俗人的更高的境界,所谓“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四十九章),“圣人常善救人”(二十七章),圣人要像“天之道”一样,“利而不害”,“为而不争”(八十一章)。阅读老子的作品,不应当单独抽出其中一两句话,过度发挥。《老子》五千言,并无所谓“贵身”的思想,也找不到这样的语言,倒是在老子之后的杨朱那里才有了“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的“贵生”和“重己”的思想。但是杨朱的“贵生”、“重己”思想和“全性葆真,不以累形”的观念,并非从老子那里继承来的,因为老子在其书中,念念不忘于“圣人之治”,如果他想的是“贵生“”、“重己”,大可不必绞尽脑汁去写这一部《道德经》。把杨朱的“贵生”观念加到老子身上恐怕是无据的,倒是庄子的人生态度颇受杨朱的影响,不与统治者合作,追求一种自由的“不以物累形”的“逍遥”境界,但庄子的观念也不等同于老子的观念,用庄子的思想去解释老子,也是要小心的,否则就会发生偏差。至于有的人用后代道教的养生理论、炼丹术来解释本章的“无身”、“贵身”,那是后人的创造,实在不宜加在老子的身上。

宠辱若惊〔1〕,贵大患若身〔2〕。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3〕。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4〕。何谓贵大患若身〔5〕?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6〕。及吾无身〔7〕,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8〕;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9〕

【注释】

〔1〕宠辱若惊:受宠与遭辱都感到震惊。因为受宠是卑下的事情,这样,得到宠信就感到惊喜,而失去宠信就感到惊惧,所以说受宠与遭辱都同样震惊。宠,受宠信。辱,遭耻辱。此处皆为动名词。若,乃是。惊,惊喜与惊惧。

〔2〕贵大患若身:将它看重得如同祸患缠身。贵,看重。大患,大的疾病或灾祸。王道云:“贵大患若身,当云:贵身若大患。倒而言之,文之奇也,古语多类如此者。”(《老子亿》)

〔3〕宠为下:受宠是卑下的事情。旧本亦多作“辱为下”,也有一些版本作“宠为上,辱为下”。出土的三种汉代简帛《老子》皆作“宠为下”。释德清云:“世人皆以宠为荣,却不知宠乃是辱。”又云:“宠为下,谓宠乃下贱之事也。譬如嬖幸之人,君爱之以为宠,虽卮酒脔肉必赐之。非此,不见其为宠。彼无宠者,则傲然而立。以此较之,虽宠实乃辱之甚也,岂非下耶!故曰宠为下。”(《老子道德经解》)

〔4〕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得到宠信就感到惊喜,失去宠信就感到惊惧,所以说受宠与遭辱都同样震惊。得、失,皆指宠辱对人的影响。王弼注云:“宠必有辱,荣必有患,惊辱等、荣患同也。为下,得宠辱荣患若惊,则不足以乱天下也。”

〔5〕何谓贵大患若身:为什么说会重视得如同祸患缠身?王弼注云:“大患,荣宠之属也。生之厚,必入死之地,故谓之大患也。人迷之于荣宠,返之于身,故曰大患若身也。”

〔6〕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我之所以有大患缠身的感觉,是因为过于看重自身的存在。王弼注云:“由有其身也。”有身,过于关注自我。司马光云:“有身斯有患也。然则既有此身,则当贵之,爱之,循自然之理,以应事物,不纵情欲,俾之无患可也。”(《道德真经论》)范应元云:“轻身而不修身,则自取危亡也。是以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故终身无患也。”(《老子道德经古本集注》)张舜徽云:“‘吾’,人君自谓也。此言人君所以惟大祸患为忧者,由于自私其身,贪权位而恐失之耳。假若人君能不自私其身,复何祸患之足忧乎?‘及’,犹若也,见《经传释词》。”(《周秦道论发微·老子疏证》)

〔7〕及吾无身:如果没有了自身的存在。及,通“若”,如果,假设之辞。无身,不留意自身。王弼注云:“归之自然也。”

〔8〕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愿意忘我治理天下的人,才可以把天下交给他。贵,原意为看重,此处引申为愿意、郑重。以身为天下,全身心为天下人服务。若可,才可以。寄,交给。王弼注云:“无以易其身,故曰贵也。如此乃可以托天下也。”陆希声云:“唯能贵用其身为天下,爱用其身为天下者,是贵爱天下,非贵爱其身也。夫如此则得失不在己,忧患不为身,似可以大位寄托之,犹不敢使为之主,而况据而有之哉?此大道之行,公天下之意也。”(《道德真经传》)高亨云:“视其身如天下人,是无身矣,是无我矣,是无私矣。如此者,方可以天下寄之。”(《老子正诂》)福永光司云:“本章谓真正能够珍重一己之身,爱惜一己生命的人,才能珍重他人的生命,爱重别人的人生。并且,也只有这样的人,才可以放心地将天下的政治委任他。”(《老子》)

〔9〕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只有不顾自身来治理天下的人,才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王弼注云:“无物可以损其身,故曰爱也。如此乃可以寄天下也,不以宠辱荣患损易其身,然后乃可以天下付之也。”本句句式同上一句,而“爱”同“贵”,“寄”同“托”,意义没有多少差别,这种意义上的重复,只是起进一步强调的效果。

【译文】

受宠与遭辱都感到震惊,将它看重得如同祸患缠身。为什么受宠与遭辱都感到震惊?因为受宠是卑下的事情。这样,得到宠信就感到惊喜,失去宠信就感到惊惧,所以说受宠与遭辱都同样震惊。为什么说会重视得如同祸患缠身?我之所以有大患缠身的感觉,是因为太过于看重自身的存在。如果没有了自身的存在,我哪里还会有什么祸患产生?因此,只有愿意忘我治理天下的人,才可以把天下交给他;只有不顾自身来治理天下的人,才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