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章

【题解】

本章上一节先是说万物的生成有一个从无到有、由简而繁的过程,接着说万物都包含着阴和阳,阴阳之气交相作用而达于和谐平衡。这和谐平衡,在老子看来,是万物存在的根本状态。下一节由上文万物负阴抱阳的自然之道推及于人事,重申贵柔守雌的道理,主张在损益之间保持平衡,反对逞强和自满。

“一”、“二”、“三”只是以三个数字代表道化生万物从无到有、由简而繁的过程,是对万物生成过程的抽象表述。前人多以一些后起的观念来作解释,如以“太极”、“元气”解释“一”,以“天地”、“阴阳”解释“二”(但往往找不到与“三”相对应的事物),恐与老子以数字作抽象描述的本意相违。“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与四十章所谓“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的意思并无不同。“道生一”就是“有生于无”,“三生万物”就是“天下万物生于有”。只是就万物生成由简而繁、从少到多的角度来说,则“有”可以分为“一”、“二”、“三”;而只就万物生成从无到有的情形来说,则“一”、“二”、“三”又可合而为“一有”。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1〕,冲气以为和〔2〕。人之所恶,唯孤、寡、不穀〔3〕,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亦我而教人〔4〕:强梁者不得其死〔5〕——吾将以为教父〔6〕

【注释】

〔1〕负阴而抱阳:背负着阴而怀抱着阳。

〔2〕冲:摇荡。蒋锡昌云:“四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之‘冲’当作‘盅’,此‘冲’当从本字。《说文》:‘盅,器虚也’,‘冲,涌摇也。’二谊不同。道之盈虚,譬之以器,故用‘盅’;阴阳精气,涌摇为和,故用‘冲’,此其别也。”(《老子校诂》)

〔3〕孤、寡、不穀:都是古代君主的自谦之词。

〔4〕人之所教,亦我而教人:别人所教的,我也拿来教人。据下文所引为古语,则此所谓“人之所教”之“人”,指的是“古人”,这里解释句意只依字面,译作“别人”。各本此句多有异文,高明云:“王本‘人之所教,我亦教人’(按,当作“人之所教,我亦教之”,高明所引有误),世传今本有多种句型,异于王本者,如易玄、邢玄、磻溪、楼正、敦煌己、遂州、苏、彭等诸本作‘人之所教,亦我义教之’;顾欢、邵若愚二本作‘人之所教,我亦义教之’;严遵、司马二本作‘人之所教,亦我教之’;宋吕知常《道德经讲义》作‘人之所教,而我义教之’;傅奕本作‘人之所以教我,亦我之所以教人’;范应元作‘人之所以教我,而亦我之所以教人’。综合分析世传本之句型,基本上可划分为两类:一类下句无‘义’字,如王弼本‘人之所教,我亦教人’;另一类如诸唐本作“人之所教,亦我义教之”,句中多一‘义’字。两类句型并行千有余载,是非终无结论。历代注释亦各持一说,令人无可适从。如王弼注云:‘我之教人,非强使从之也,而用夫自然。举其至理,顺之必吉,违之必凶。故人相教,违之必自取其凶也。亦如我之教人,勿违之也。’唐人成玄英注‘人之所教,亦我义教之’云:‘言俗人儒教亦尚谦柔,我之法门本崇静退。然儒俗谦柔犹怀封执,我之静退贵在虚忘,所以为异也。’成氏将‘义’字释为‘法门’。帛书乙本已全部残坏,甲本虽亦有残缺,但为解决今本经文此一争议,而得一确证。甲本‘故人之所教,夕议而教人’,‘故’、‘夕’、‘议’三字皆为假借字。‘故’字当假为‘古’,‘故人’应读作‘古人’。‘夕’字当假为‘亦’,‘夕’古为邪纽铎部字,‘亦’为喻纽铎部字,声近韵同,可互相假用。‘议’字乃‘我’之假借字,‘议’从‘义’从‘我’得声,古读音相同,皆为疑纽歌部字,均属双声叠韵,故而在此‘议’字当读作‘我’。如将借字恢复为本字,那么甲本经文当读作:‘古人之所教,亦我而教人。’不难想象,诸唐本中之‘义’字,犹若甲本中的‘议’字,因后人不理解‘义’乃‘我’之借字,故衍入经文,踵讹袭谬传至如今,幸得帛书才真相大白。今据帛书甲本‘古人之所教,亦我而教人’,‘而’在此作‘以’用。王引之《经传释词》卷七:‘家大人曰:“而犹以也。”’正如奚侗《老子集解》所云:‘上“人”字谓古人。凡古人流传之善言以教我者,我亦以之教人,述而不作也。’奚氏之释,似较他说切合经义。”(《帛书老子校注》)又奚侗云:“今王弼本作‘人之所教,我亦教之’,河上本或作‘人之所教,我亦义教之’,谊皆不明。”确如所言,王弼本此句,句义实欠完整明白。严格说来,高明引奚氏云“凡古人流传之善言”,亦有不妥,据老子原文,“人之所教,亦我而教人”者,非泛言古人之教言,而是专指下文“强梁者不得其死”一语。傅奕本、范应元本此句只差一“而”字,文字相近,句义相同,两本文字较诸本为繁多,而句意最明确;范应元注云“‘人之所以教我,而亦我之所以教人’,王弼、严遵同古本”,是其所见王本、严本皆异于今本。傅本、范本虽句意明确,但句子独长,疑为后人所增,非古本旧貌。他本此句又或多有一“义”(“義”)字,句意皆不可解,确如高明所言,显系因不明“义”(“義”)、“我”通假而误衍。帛书甲本此句作“故人之所教,夕议而教人”,确如高明所言,“夕”、“议”为“亦”、“我”之假借字,但“故”字恐非假借字。帛书句子开头多“故”字,往往从上下文意看有不必用“故”而用“故”者,此句亦不必有“故”字,而且各本多无“故”字,或可删去。如此则此句当作“人之所教,亦我而教人”,文句简古而意义通顺。北大汉简本此句正作“人之所教,亦我而教人”。

〔5〕强梁者不得其死:强暴的人不得善终。强梁,强暴。不得其死,指不得其所而死,不得善终。卢育三云:“不得其死,不得其所而死,或不得寿终。”(《老子释义》)按,《说苑·敬慎》引《金人铭》文,有“强梁者不得其死,好胜者必遇其敌”之语,可知此为上古流传的格言遗教,故云“人之所教”。焦竑云:“木绝水曰‘梁’,木负栋亦曰‘梁’,取其力之强也,故曰‘强梁’……《金人铭》曰:‘强梁者不得其死,好胜者必遇其敌。’盖古人常以此为教,而我亦教之,但老子独尊之。‘教父’者,如言‘万物之母’之谓。母主养,父主教,故言生则曰‘母’,言教则曰‘父’。”(《老子翼》)其说可参。王弼注云:“强梁则必不得其死。人相教为强梁,则必如我之教人不当为强梁也。举其强梁不得其死以教邪,若云顺吾教之必吉也。故得其违教之徒,适可以为教父也。”所说令人费解。

〔6〕教父:教人的根本,教学的根本。父,根本,原始。“教父”,他本或作“学父”,傅奕本、帛书甲本(乙本残)、北大汉简本皆作“学父”。“学父”即“教父”,然古本原文或应作“学父”,今暂从通行本作“教父”。高明云:“敦煌己、傅奕、范应元诸本‘教’字作‘学’,谓‘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学父’。范应元云:‘《音辩》云:“古本作‘学父’,河上公作‘教父’。”按《尚书》“惟敩学半”,古本并作“学”字,则“学”宜音“敩”,亦“教”也,义同。父,始也。今并从古本。’马叙伦云:‘范、罗卷及《弘明集》六释慧通《驳顾士夷夏论》并作“学父”。’成疏曰:‘将为学道之先,“父”亦“本”也。’是成亦作‘学父’。臧疏引顾欢曰:‘其敩学之本父也。’则顾本作‘敩’,‘学’为‘敩’省。《说文》曰:“敩,觉悟也。”各本亦作“教父”。’朱谦之云:‘“教父”即“学父”,犹今言师傅。《方言》六:“凡尊老南楚谓之父。”’帛书乙本残,甲本作‘学父’。”(《帛书老子校注》)按,“学父”之“学”字乃“敩(xiào)”省文。“敩”即“教”之本字,《说文·教部》:“敩,觉悟也。”《集韵·效韵》:“敩,教也。”《尚书·说命》“惟敩学半”,孔传:“敩,教也。”故应如范应元、马叙伦所言,“学父”实即“教父”。又,“敩”亦“学”之本字。《说文》:“学篆文敩省。”《广韵》:“敩,学也。”是“学”字可读为“教”,亦可读为“学”。然而“学”字虽可两读,但“教”、“学”之义有别,不可混同。此章“学父”只可解释为“教育的根本”,而不可解释为“学习的根本”。奚侗云:“‘教父’,范应元据古本及王弼、严遵本作‘学父’,其谊亦通。盖自授者言之曰‘教’,自受者言之曰‘学’。《尔雅·释诂四》:‘学,教也。’”(《老子集解》)其说似是而非,但颇有影响。“学父”同于“教父”,是因为“学”即“教”之本字,并非因为“教”与“学”在教学活动中是相通的,我们是在训诂学的意义上讨论词义,而不是在教育学的意义讨论教与学的问题。高明引朱谦之之言谓“‘教父’即‘学父’,犹今言师傅”,亦如奚说有含混不清之嫌,照朱氏的意思看,“教父”、“学父”之所以相同,是因为“教”之“父”与“学”之“父”都可以解释为“师傅”。其说更利用了语法、词义的模糊性助成其说。而且,“教父”、“学父”从词法上说亦绝不可解释为“师傅”,周秦古语言及师傅未见有类似的称谓;再从上下文看,说把古人的格言遗教当作“师傅”,也显然不如说当作“教人的根本”更为通顺。老氏之学崇尚柔弱,反对刚强,故以其言为“教父”。高说所引诸家注,皆释“父”为“本”、为“始”,甚是。

【译文】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包含着阴和阳,阴阳之气交相激荡而达成和谐。人们所厌恶的,是孤、寡、不穀,而王公却用来称呼自己。所以对于事物而言,有时减损它却反而使它得到增益,有时增益它却反而使它受到减损。别人教导我的,我也拿来教导人:“强暴的人不得善终”——我把这样的话当作教人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