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谢民师书

    【原文】

    近奉违,亟辱问讯,具审起居佳胜,感慰深矣。某受性刚简,学迂材下,坐废累年,不敢复齿缙绅。自还海北,见平生亲旧,惘然如隔世人,况与左右无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数赐见临,倾盖如故,幸甚过望,不可言也。

    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扬雄好为艰深之辞,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类也,而独悔于赋,何哉?终身雕篆而独变其音节,便谓之“经”,可乎?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使贾谊见孔子,升堂有余矣,而乃以赋鄙之,至与司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众。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因论文偶及之耳。欧阳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纷纷多言,岂能有益于左右,愧悚不已!

    所须惠力“法雨堂”两字,轼本不善作大字,强作终不佳;又舟中局迫难写,未能如教。然轼方过临江,当往游焉。或僧欲有所记录,当为作数句留院中,慰左右念亲之意。今日至峡山寺,少留即去。愈远,惟万万以时自爱。

    【注释】

    谢民师:名举廉,新淦(gàn),今江西新干县人。元丰八年(公元1085)进士,善诗文。元符三年(公元1100),苏轼遇赦,从海南北归,途经广州。当时谢民师任广州推官,曾携诗文拜见苏轼,深受赏识。本文是苏轼离开广州后,答谢民师的第二封信。

    奉违:与人分别的客气说法。奉,敬词,没有见面。违,离别。

    亟(qì)辱:亟,屡次。辱,本是“辱承”的意思,而古人在运用这类自表卑谦恭维对方的敬词时,习惯上常把“承”等,主要动词省略了。

    不敢复齿缙绅:不敢再和达官贵人交往。齿,居于同列。缙绅,士大夫。缙,插。绅,腰带。古代官员插笏于绅带间,所以用“缙绅”作为官员的代称。

    惘然:失意的样子。

    与左右无一日之雅:左右,对对方的尊称。一日之雅,语出《汉书·谷永传》,意为一面之交。雅,平素,指旧交情。

    倾盖:指途中偶然相遇,停车交谈,两个车盖相倚而倾斜,表示时间短暂,但非常亲密。

    定质:固定的格式,形式。

    系风捕影:比喻事情难以做到。

    不可胜(shēng)用:应用不尽。

    扬雄:字子云,西汉蜀郡成都人,文学家。

    雕虫篆刻:雕篆,刻写。虫、刻,虫书、刻符,秦代的两种文字。虫书、刻符是两种较纤巧难学的字体。扬雄曾说辞赋是童子“雕虫篆刻”一般的文字游戏,“壮夫不为也”。

    《太玄》、《法言》:是扬雄仿照《易》、《论语》写的两部著作。

    变其音节:赋体是有一定的音调节奏的。这里是说《太玄》、《法言》不用赋的格律形式,改写散文。

    经:扬雄的《太玄》全名是《太玄经》。苏轼认为只改变一下文体,不能叫做经书。因为经书的内容,必须是博大精深的。

    升堂有余:古人把学问由浅入深的三种境界喻句“入门”、“升堂”、“入室”。升堂有余是说快到“入室”的造诣极高的境界了。

    与司马相如同科:司马相如,字长卿,西汉初期成都人,长于辞赋,但无经世之才。同科,同类、同等。

    惠力“法雨堂”两字:惠力,寺名,疑即慧力寺。法雨堂,当为寺中堂名。两字,指“法雨”二字。谢民师家乡新淦和清江县毗领,可能他曾在寺中为其父母祈福,故替寺向苏轼求字。

    临江:宋代临江军,治所在今江西清江县。

    念亲之意:新淦属临江军管辖,所以惠力寺是谢民师的乡邦父母之土。或谢氏父母与惠力寺有因缘,也在情理之中。

    峡山寺:又名广庆寺、飞来寺,在广东清远县东峡山上,是古代的名刹。

    【译文】

    最近分别后,承蒙你多次写信问候,使我详尽地知道你的生活情况很好,感到很欣慰!我生性刚直不阿,学问迂阔,才能低下,因此连续几年遭到贬谪,不敢再和士大夫并列。自从我渡海北归后,见到了往日的亲人旧友,我怅惘得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何况与你向来没有交往,怎么敢要求与你深交呢?承蒙您几次来拜访我,一见如故,喜出望外,不是语言所能形容的。

    您给我看的书信诗赋文章,我已经仔细拜读了。大致像行云流水一样,开始时没有固定的格式,但是常常是在该挥洒的时候就挥洒,常常在它不能不停下来的时候就停下来,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说:“语言没有文采,就流传不远。”又说:“文辞,只要达意就可以了。”他说语言仅仅达意就可以了,便怀疑没有文采也可,这种怀疑是很不对的。追求事物的神妙就如同拴住风、捉住影子那样困难。所以能把事物的神妙全都了解清楚的,大概千万个人中也遇不到一个。何况能把事物的神妙用口和手表达出来呢?做到这样,才叫辞达。能使文辞清楚地表达出神物的神妙来,那么文采也就用不完了。扬雄喜欢写艰深难懂的文辞,用来掩饰浅易的学说。如果用简易的话说出来,不过是人人都能了解的内容。这才是所说的“雕虫篆刻”一类的小技巧。他的《太玄》、《法言》都是这样的文章,可是他只后悔写了赋,这是什么原因呢?整篇文章都是精雕细刻的玩艺,只是把文章的音节改变一下,不同于赋,便说它是“经”,这样说可以吗?屈原创作《离骚经》,大概是根据《风》《雅》的精神变化的,即使是与日月争夺光芒也是可以的。难道只因为它跟赋相似,就说它是“雕虫小技”吗?假使贾谊见到孔子,升堂的学力也还有余。可是扬雄因为贾谊写过赋就鄙视他,以至于把他和司马相如列为一类。扬雄这类见识浅陋的例子是很多的。这些可以对聪明人说,很难对庸俗的人讲。因为这里谈到你的文章,顺便提一下罢了。欧阳文忠公说过“文章如同精美的金玉,有市场上的定价,不能凭着某一个人随意说说就可以确定他的贵贱。”说了这么多话,哪里有益于您呢?我深感惭愧恐惧。

    你要我给惠力寺法雨堂写“法雨”两个字,我本来不善于写大字,勉强写了也终究写不好,并且船上地方窄小很难动笔,未能完成你的嘱托。但我将要过临江,会去那里游览。也许僧人想要我写一些东西,我会写几句话留在寺院里,以安慰您思念乡邦父母的心情。今天到了峡山寺,稍微停留一下就离开了。行程越来越远,希望你千万要随时保重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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