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舟记

    ——魏学洢

    【读前须知】

    魏学洢(1596—1625),字子敬,浙江嘉善(今浙江省嘉善县)人。诸生(当时亦称为秀才)。其父魏大中因弹劾魏忠贤而入狱,他奔走营救,无效。父死狱中,他亦悲伤而死。著有《茅檐集》。

    【原文】

    明有奇巧人曰王叔远,能以径寸之木,为宫室、器皿、人物,以至鸟兽、木石,罔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尝贻余核舟一,盖大苏泛赤壁云。

    舟首尾长约八分有奇,高可二黍许。中轩敞者为舱,箬篷覆之。旁开小窗,左右各四,共八扇。启窗而观,雕栏相望焉。闭之,则右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左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石膏糁之。

    船头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为东坡,佛印居右,鲁直居左。苏、黄共阅一手卷。东坡右手执卷端,左手抚鲁直背。鲁直左手执卷末,右手指卷,如有所语。东坡现右足,鲁直现左足,各微侧,其两膝相比者,各隐卷底衣褶中。佛印绝类弥勒,袒胸露乳,矫首昂视,神情与苏、黄不属。卧右膝,诎右臂支船,而竖其左膝,左臂挂念珠倚之,珠可历历数也。

    舟尾横卧一楫。楫左右舟子各一人。居右者椎髻仰面,左手倚一衡木,右手攀右趾,若啸呼状。居左者右手执蒲葵扇,左手抚炉,炉上有壶,其人视端容寂,若听茶声然。

    其船背稍夷,则题名其上,文曰:“天启壬戌秋日,虞山王毅叔远甫刻”,细若蚊足,钩画了了,其色墨。又用篆章一,文曰:“初平山人”,其色丹。

    通计一舟,为人五;为窗八;为箬篷,为楫,为炉,为壶,为手卷,为念珠,各一;对联、题名并篆文,为字共三十有四。而计其长曾不盈寸。盖简桃核修狭者为之。

    魏子详嘱既毕,诧曰:嘻,技亦灵怪矣哉!《庄》、《列》所载,称惊犹鬼神者良多,然谁有游削于不寸之质,而须麋了然者?假有人焉,举我言以复于我,亦必疑其诳。今乃亲睹之。由斯以观,棘刺之端未必不可为母猴也。嘻,技亦灵怪矣哉!

    【注释】

    奇巧人:技艺出色的人。因势象形:顺着木料原来的形状态势来构思所创作的形象。盖:大概。大苏:即苏轼,人们称他和弟弟苏辙为“大苏”、“小苏”。有奇(jī基):有余。二黍:古代计量长度,用一百黍粒纵排为一尺,故二黍相当二分。箬(ruò弱)篷:用箬叶编成的船篷。“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前句出自《后赤壁赋》,后句出自《前赤壁赋》。石青:一种矿物质制成的青色颜料。糁(shēn申):涂粘。佛印、鲁直:佛印是宋代金山寺的和尚,名了元。鲁直是宋代文学家黄庭坚的字。二人都是苏轼的好友。手卷:横幅的书画卷子。相比(bì必):互相靠近。绝类:极像。弥勒:弥勒佛。不属(zhǔ主):不连贯,指不相呼应。诎(qū屈):同“屈”,弯曲。椎髻(jì季):椎形的发髻。视端:目光正视。容寂:表情平静。船背:船的底部。夷:平。天启壬戌:天启是明熹宗的年号(1621—1627),天启壬戌指天启二年,即1622年。虞山:今江苏常熟。王毅叔远甫刻:即王毅字叔远的人所刻。甫,是字的意思。了了:清清楚楚。初平山人:王毅的别号。简:通“拣”,选择。修狭:长而狭。魏子:作者魏学洢自称。详瞩(zhǔ主):细看。《庄》、《列》:指《庄子》与《列子》二书。惊犹鬼神:犹如自鬼神的创造,令人惊奇。须麋(mí弥):胡须眉毛。假:假如。复:告诉。斯:这、此。棘刺之端:酸枣树枝条的尖刺末梢。母猴:据《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载,有人在燕王面前夸口,说他能把棘刺末梢刻成一只母猴。

    【鉴赏】

    王叔远雕刻的核舟,堪称我国古代微雕艺术的精品,它取材自宋代“大苏泛赤壁”的故事。在这里,苏轼的文学名篇前后《赤壁赋》,通过神奇的雕刀化为一件立体的造型艺术品。而魏学洢的《核舟记》,则又把这件艺术精品经过语言艺术的再创造,再现于读者面前。

    微雕令人叹服的绝技是能以小容多,《核舟记》作者首先抓准的正是这一特点。文章开头就突出王叔远能在“径寸之木”上施展技艺,描述核舟时又点明全长仅“八分有奇”,高只“二黍许”,文末统计全舟所刻人、物字数之后,又再次交代“其长曾不盈寸”。这样反复的说明,其用意是时时提醒读者勿忘这件工艺品用料之微小。就在这极有限的材料上,竟出现了一只游船,船上除有“人五”“窗八”之外,还有篷、楫、炉壶、手卷、念珠各一,对联、题名、印章上所刻的共有三十四个字。这么多的人物、文字和日常器皿等等,全都容纳在一枚“不寸之质”上,真可谓纳须麋于芥子了!

    作者描叙舟上的景物,十分重视突现雕刻家精雕细刻的功力。如写小小船舱竟有八扇小窗,且能开合自如;镂刻花纹的栏杆左右相对;佛印和尚臂上那串念珠“可历历数”;船背上所刻文字虽“细若蚊足”,却是“钩画了了”。而且雕刻家还能闲中着色,准确贴切地在对联刻字上涂粘青色,在题名落款上使用黑色,而在篆字印章上则点染红色。作者这些精妙细腻、传神逼真的描摹,使人感到这件可握于掌心的艺术奇珍,不再是案头的小摆设,简直是一只漂浮、停泊在赤壁之下、大江之上的游船。

    核舟雕刻与《核舟记》的描叙之所以能达到如此生动传神的境界,在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雕者和作者艺术想象与再创造的能力。“大苏泛赤壁”固有其事,但东坡在前后《赤壁赋》中并未明指同游之“客”究为何人,更没提到还有“舟子”。现在核舟中出现的人物就有五个,而且身份与神态都具体化了。除主人苏轼外,“客”是他的好友黄庭坚和佛印和尚,另外还增加两个表情各异的船工。至于全舟景物的设置布局,如箬篷、小窗、雕栏、对联、楫、扇、炉、壶等等,则更显然是依据《赤壁赋》所提供的意境,凭借艺术想象进行再创作的,这也是足见王叔远不仅身怀绝技,而且还颇富文学修养。《核舟记》的作者对这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的介绍,也显出他那丰富的想象力和高超的艺术才能。如写船上五个人物,用语不多,却极细腻地勾画出他们的举手投足、神情举止。东坡与鲁直是那样亲密地紧挨在一起“共阅一手卷”,而且以手指卷,“如有所语”。所语者何?让读者去展开充分想象:可以是共赏佳作,也可以是互相探讨,还可以是一起吟哦诵读。此外,写“佛印绝类弥勒”,很自然地使人联想起佛寺中常见的那尊乐天派的胖菩萨,这样,这一人物的形象在读者的心目中就更显得风趣可亲了。写舟尾两舟子,右边的“若啸呼状”,左边的“若听茶声”,也都惟妙惟肖,极富动感和活力。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王叔远在“径寸之木”上雕出艺术品,用料之省俭令人惊叹!魏学洢的《核舟记》介绍这件工艺品也只用了五百余字,其用字之简洁也使人叫绝。尽管他们所用的材料各不相同,但在“以少少许胜人多多许”这一点上,同样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核舟记》是因艺术品核舟的存在而产生的,但这篇佳作的问世,却又反过来使作为艺术品的核舟更能显出其价值,扩大其影响。如今,古代微雕核舟已见不到了,但它却活在《核舟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