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68年2月16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张之佩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事变一来,不免一切报废

    之佩:

    虎虎上月廿七寄航空信,二月十六收到。从日子计算,可知邮件交通还不大正常。过不多久一定能转好。妈妈昨在科学院看大字报,才知道学部造反派头头王恩宇、傅崇兰通通捉了。最出人意外是戚本禹大标语已上街,也随同关锋、王力而出了问题。虽意外,也意中,原来戚、王、关、林、吴、穆、潘、吴……都极熟,通声气,戚在两面手法中活动,野心大得很!过去总还以为是“主席身边人”,说话算话,准数。一经揭发,才知道野心扩张到不易设想!又听说文艺组(口)也有了些改动。谁管这个,我们还不知道(“欧阳海之歌是大毒草”也上了街)。只知道金敬迈早已调走,但是一定有许多能干得力小将将继续顶上去,接下去。这一摊子本来并不好管,人事太复杂!

    听说谢有新报告,“盼望北京市工矿三月初必完成大联合,生产才不至于耽误。”学校方面派性纷争虽十分激烈,也许可以急转直下。事实上这些问题我们全不懂,因为和这个“动”的一切离得太远了,即或经常可听到晓平、大哥说说,还是并不真懂!

    大哥工作还好。抓大方向,主动搞宣传,效果虽不显著,犯错误机会少,始终不离开机床,一天至少四小时工作,学习抓得紧,每天还升炉子等等服务,一切作来落实,因此工作下去心安理得。妈妈工作照常,每天总是主动早早的去搞清洁。抄蜡版,抄写大字报,派到头上什么都干。精神还是极其饱满。听虎虎说,红红心有点野,只想向外活动,不妨事。孩子野点,脏点,正是健康的表现。对她清规戒律也不必太多,不必太娇。将来上学方便。我们过去教育大哥同虎虎方法,主要是我和妈妈“凡事一致”,就容易把他们纳入渠道,且从来无机会哭过,不挨打,彼此也不打闹过。这中也有点技术或方法,主要是大人若从不争吵,他们也几几乎不知争吵为何事。有好处也有不好处。红还要什么,可来信告妈妈一下,即可为寄来。这里一切还方便,寄邮包也并不费事。

    这几月清理阶级队伍,我们小小单位,也揪出些叛、特、坏。可见时间放长一点,工作一深入,人的好坏就比较容易判断,不至于糊里糊涂裹在大片中了。

    你们经过这两年运动,思想方面必然一道有所提高。热心运动,争工作而不争名分,任劳任怨,是理所当然。任劳比较容易,任怨可并不容易。我一生最大弱点,即是能任劳,而不善任怨。两次业务学习,都从无到有,十分艰苦,生活方面简直和打仗一样,通过不易形容的刻苦、寂寞、挨饿、受冷,才稳住下来,工作成绩日益积累。但社会变化过大,事变一来,还是不免一切报废,前功尽弃。不过工作究竟做得比较踏实,因此虽近于败北,却不至于崩溃。过去不依赖国民党,解放后又不走阎王殿小路,热心帮人忙而少私心,抓工作而不争名位,所以这次不至于如巴金、冰心、老舍等狼狈。错误免不了要大批,工作对国家有益的,或许还不至于完全否定,只是十分怕事,怨声一来,工作即不好继续下去了。对于虎虎,我是眼看他长大的,而且永远带住研究态度,来注意他的长处和发展方式。照我对国家的过去和明天的联系理解而言,他不会是个搞政治的材料,却有希望作个很好的业务干部,这两者长处是多少有些区别的。始终应当有些区别。对上口径,效果好,不对口径,个人犯错误,问题还小,国家不经济,损失大。来信曾提到你支持他去办报,这自然很好。不过听说,四五月建党问题就要提上日程,报纸很难办。不仅要紧贴主席思想“政策”,还有个“策略”问题。有许多事党员懂,普通干部不懂。有的某级党员懂,一般党员也不可能懂。事情既不懂,理解政策或策略就不透,一出差错,不仅个人受不了,影响多数更不好。且不易纠正补救。报是党的喉舌,只有党员在党的领导下工作,才可望少犯错误,或犯错误较少、较小。非党员搞,最易犯“阶级路线错误”,一出差错,名分到头上,受不了!大哥从中学即搞团工作,人又那么正派、老实、不自私,结果在反右中小有差错,即影响到一生!从这方面取点教训,来认识认识自己,估计估计环境和国家需要,安排一下自己,也有必要!运动一发展,社会动荡大,人事变化大,斗争十分尖锐复杂,“人”的问题最不好办,“你”一切照十六条办,但是在某种情况下,若一部分“人”对于十六条缺少应有理解和重视,又或受其他实际影响,其中还加上各种分子在破坏捣乱,事情就费力难讨好!小弟应当更正确些估计自己能力、长处和国家长远需要来工作。要凡事从实际出发,莫从假想出发,免得于公于私,两无好处。小弟说,“一切工作都是照一个党员的要求或标准去要求自己。”这是对的,也是应当的。我十几年来工作何尝不这么想?我还事实上把几个研究员揽不下的全揽下了。主观愿望如此好,而又济之十年努力,作了不止几个研究员工作,结果是十分误事无能的某某父亲无事解放,我却成了批评对象,我拼命在“尽义务”,人却以为我“有野心”。事实就是这样,不能不令人灰心,无可奈何!我一生对人热心,卅年前为几个年青人改了改文章,困难时帮助点费用,这本是十分平常事情。一切早忘了。想不到这也成了当前的麻烦。因为这些人多作了市长、部长,虽并无来往,却三番五次有人来问来问去,以为有什么秘密可以明白。我总觉得学什么,困难都难不倒,对付人,可很不好办。因为人的思想打算好坏差距太大,社会动荡中更无一定标准。所以揽工作,应当估计到效果,作不下,就不要勉强去作,或者让更适当些人去作,协助人去作,反而好些。这自然全出于主观估想,说说供参考!主要还是你们好好商量。你们凡事能合作,我们很放心!

    朝慧星期天和个搞雕刻的结了婚。

    从文

    二月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