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72年8月7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近闻重庆也出问题，真是令人忧心

小弟：

得近信，已转大弟，或将再转妈妈。可能妈妈处也已去信。妈妈原意八月或可回来，作协给了间小小房子（十一米）搁东西，并兼让大弟进城有个落脚处。近闻作协人说，房子因大雨而漏，来不及修，也自然迁不进，得等待。因之妈妈八月回不来是意中事。申请了还得批准！（既一再动员要人退休，又必说“自愿”，而且“申请”，作为过场再“批准”，也还得一系列手续。总的说，即作成是自愿，免后悔，公家少麻烦。这种技巧越用得周密，人将越对负责的“不负责”印象越深！但负责的却只完成手续，别的后遗效果不在意！）或许还得等其他安排，即传说在为我“安排个新住处”，因为前不久有中国人美籍专家朋友要看我，我告给了馆中。不让看，怕见到住处不成个样子，为人传出去笑话。所以或许考虑到此后会有突然而来人到住处，才考虑换个住处。但大致事过境迁，又搁下了。我们万千种事都是这么临时对付的。反映中层负责的之无远见，凡事对付，能不犯错误少作事最好，重在自保比重在作事为大。所以万千种大小事通向上交，“要由总理批准”。总理有那么多事，那能为每一高知安排批准？因此大小事通搁住待批。如百科等下边已决定先前处分不算，以不处理为合，但也得国务院批才算数。目前部长、副部长、司局长、教授、专家、中委、高知在下面或搁置不用，或监视，或关住的将以万千计，似乎都得批示后才归队复职！

目下最大事件应是若干中委、政治局委、政常委（以及人代）的名额如何决定，党纲宪法如何改，……加上近提的五或六省人事更新安排，和更多省市人事刷新，都似乎在进行中，又似乎进行时相当棘手。四川则估计有四五种新旧势力的矛盾，若大多数作头头的都受了林贼的“哲”学“权力就是一切”的影响，任何崇高的抽象原则都代替不了这一现实，因此“矛盾表面化”亦意中事。近闻重庆也出问题，真是令人忧心！其实每一省每一机关的矛盾中不表面化的还多着，一环套一环的不易解决事也还多！

要的书大弟将为你陆续寄来。要明白国家有困难。放容易，收困难。破容易，立困难。要从大处爱国家。听人说，技术方面的落后，廿年还补不上去。许多小国都进展得飞快！日本对我们压力更大！你既学这个，总望尽可能多学一点。我在学校廿五年，至少明白三事：一、仅照学校要求，学生成不了大气候。二、越学得杂而多越得用。三、书本学习还是不可缺少，因为千百种数学、物理、化学的进展，先都是建设在一种理论上而从广泛实际证实的。国际情报处在恢复中，即科学资料受重视。听二表兄说，即机器也还是从书本本上得启发大大有助于创造。特别是先进技术，先进观念，书本上可学的还够多。世界以为牛顿、爱因斯坦、杨振宁是物理学进展三阶段，杨提的是新观念，肯定将影响到世界新发展。杨之重要在新观念的建立。三钱^⑤之所以对国家贡献大，懂问题在先，占有大量资料有关。不是靠一双手自己每一事去实践即能完成任务。学资料即向世界上千百万人的累代实践学习！所以我希望你尽可能积累仅有多余时间，时间要抓紧，来多读书，提高现代技术（本业和非本业）认识，当前无大用处也不妨，此后国家还是要用得上。把时间心思用到新问题上，对明天有深刻意义。

要爱国家，要守住向优秀党员看齐的原则，把做事、对人……种种好处学习取法，这有时比理论还实际。

这些日子北京市正在搞特种工艺预展，在历博展出，热闹得空前。我看了四天，遇到前轻工业部主管局长，市研究所长，现局长以及许多老师傅，年青设计同志。应说是受欢迎的人之一。因为四月上面三巨头一谈“古为今用”得落实，等于承认我近廿年的廿个提案全部得落实。我的后勤打杂事务也将越来越多了，过去原是市研究所顾问，今后恐怕还得挂这么个虚名，而有千百种“古为今用”建议付诸实施，可望取得显著效果。因为有大几万千从事生产！也同时说明近廿年学的花花朵朵、坛坛罐罐、桌子板凳通还得用，有的甚至于比过去写点小说影响还大而久。特别是用个“为而不有”的态度去为各方面服务，在各方面的印象似乎比学校的“专家”易受欢迎。所以今后有的是事情可作。因为“什么可用”、“如何去用”，都有了较多发言权。如能亲眼看到一个新的小小研究所有百十人在训练中进行新的试生产，有二三年时间，必可望将这方面新设计，在世界上取得崭新印象。

朝慧户口已解决，也算是件大事。小尖鼻刘兰只三岁半，就比二表兄的文彤（五岁半）还高些。一天跳蹦蹦的，能言会道。只欢喜吃点咸菜之类，不贪甜食，性格开朗。红红看来也是个高个子，字写得不错，有姥姥和姨爱护教育，将来一定也身心健康。我们寄点什么方便，寄些什么相宜，也兼可给二姨姨，望告一声。

这里一切放心。我几十年幸运是不懂政治，才从不投机取巧。近来听到些老党，以及专教这个的，都说不好懂。不然就不会有随同上井冈山的大量老革命也出事故了。主要大致是书本是死的，易懂。至于现实政治却是另外一件事，是一系列不在文字上的问题和事件，实在不大好懂。所以才会到如今情况。发表的几十个学习文件，不过只说明，上面有那么一种曲折事情出现而已。至于详细深入的理解，还是不可能也不必要。事情虽像已成为过去，其实还影响到明天和当前，必然会影响到今后一系列事情上。政治上。甚至于到处还出麻烦，意料外实意料内麻烦，使得任何伟大崇高理想原则都起不了这种人事变故带来的变化！所以在这种新情形下，越少自以为是，就作个“书呆子”或许反而少出意外。社会尽在变，有个问题不会变，即国家在进展中，总还是要爱国爱本业，对党忠诚，对国家热忱，对人正直，对事认真，对工作不苟且的干部，成为社会的骨干，国家才有可能前进。和野心家划清界限，即不会使个人私心及侥幸思想抬头。事情看得远，则不会为小小得失丧气，失去做人信心。国家困难不在人民，人民实在太好了。主要恐在主席思想重新能引起应有重视，一种对党、对国家“理想”，能代替“权力是一切”的现实哲学。这是个十分艰巨的课题。这好像是上面的事，其实也是每一个干部的事。“正义感”能在自己生命中生根，即可望在身边人相互影响起作用。不过影响较慢一些而已。但目前还是应当相信这不仅是“可能”，还是“必然”的。人的好坏是非似乎在某一时会失去一定意义，但较长一些时间中，还是有个规律可循。妈妈卌年来受到亲友的赞美，特别是近廿年，特别是近数年，大家都说“真是锻炼出来了”，事实上不过是一种必然结果。这对亲友就是一种鼓舞。影响是显著的。

古人说的话，有的还是可用于现在。如说“毋以善小而不为，毋以恶小而为之”，善恶虽亦有时代性，在不断改变，人我关系中，也还有永久性的一面。所以能有机会读些旧书，也不白费。作个“书呆子”比作个“混日子的人”显然是不同的。前者或许会因对国家有个理想，受事实挫折而十分痛苦，但比一个“混日子的人”生命有分量，则极显明。既不宜在“承认现实”中消极，还宜为“爱国家”而作一切努力。大弟能在同事及新来短期学习学生留下个好印象，就有意义。一些都是在发展中，坏人的势力不可能持久占统治支配位置。要相信这一点，有了信心即有力量。即或某一时情况近于孤单绝望中，也会在坚持中取得进展，加以突破。特别是对于个人学习。我从十六岁在那个破烂军队里作护兵，作司书，就不和社会恶习惯妥协。在一个六十人同住有四十八盏烟灯屋子里（真是一种地狱景象），就从不靠灯。担重担子，一夜曾写过一百连的命令，让那些人吃烟摆龙门阵。当我每天拿本书到河边去读时，几乎人人都以为我怪脾气，事实上却一点不怪。由此冒险到了北京，生活十分困难，也决不向熊家亲戚告穷（当时是卸任总理），也不要家中一文钱（三叔已作了什么长），就在公寓挨饿。但坚持了六年后，把那些在清华、北大学文学，或教文学，又有同乡，又有团体的“文学家”全打败了。尽管如此，也永不自足自满。当某一时一些文化人还没有写过一个像样小册子，就彼此互赞为某某“大作家”时，我已出了近七十个集子，还停顿在“习作”阶段上，从不以为自己是作家……随时社会一变，放弃了工作，转去学坛坛罐罐、花花朵朵——学习为人民服务。同事又总有意诋毁我不务正业，终日飘飘荡荡，只终日各处转，在内总在陈列室、库房转，不坐办公室。特别是只担心我夺他的位子，真是个十分愚蠢又十分狡诈的典型。出外即各处跑。有时且在故宫作义务说明员。让他们造谣诋毁，从不分辩过。可是不到三四年，我写出的一些分析文物文章，由于是新问题，同事和老朋友才觉得奇怪，“怎么回事？”这些文章已十六七年了，提的问题直到如今还并没有被新材料推翻。在新的文物研究上，至今还像空白点，大学考古专家、学部委员提不出问题的，都还有待我来分析总结。为什么？就因为不怕犯忌讳，作了五年书呆子。真正成了“书呆子”并不坏，只反映一般世俗对事物的不思想，已成习惯，都不大用头脑。其中有人若肯用心思，并采取个集中学习态度来面对问题，总不可免有一阵子会被人说是“书呆子”。而最后解决问题，却少不了它！

我希望你能把这点好处学去，就你能接触的本业加强集中精力学习下去，对个人会觉得向知识领域进军，可进取的方面还不少。甚至于转而来搞文学，明天也可望写出崭新的以工人问题为主的好作品！目前这方面照一个刻板要求方式去写厂史或模范，是不可能出好作品的。正如同我们那时，若照流行的“小说作法”去搞创作，是永远产生不了像样小说差不多。许多有用的笔，事实上通为一种无知的要求指导而毁去了。目前或许还不免要走大阵弯路。

要注意身体，不是乱吃药，是保管。我七十岁了，一般还如五十岁的人，有些天真幼稚想象，还近于停顿到廿岁左右情绪状态。不是靠吃药，主要是保管，和读杂书，并且学了点历史。后一事也相当重要，即因此知道，上一层在一定时候，会因“私”字抬头而产生的悲剧，招来不可免的麻烦，对个人威信对国家一切，损失都极大而难于弥补。学学历史就会明白这总像是一种规律，无可避免。正因此，即七十岁也不能消沉，即不在位也不宜袖手旁观。还得从爱国爱党出发，而结结实实活下去，尽一个中国人的义务！

热情无私和正义感，在社会任何阶段中还是需要的。还是会起好作用的。还会起连锁反应的。就可能范围内，至少把自己活得就坚强素朴而有力，而对别的人，也依然有积极意义和良好影响。正如另外一些野心家种下的坏果子，有坏影响一样。

之佩要什么或那边妈妈、姨姨及红红要点什么，我们这边可以办办，告我们一声即成。

听熟人说，凡地铁通过处，将有一长列（或廿来里）新式大街于一二年内出现。但这些新街出现后，我是否即可有两间小房间回旋呢，可不一定。也无所谓！

从文

八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