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68年3月9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时代动荡大,个人太渺小了

    小弟:

    寄来报纸已收到。大哥和妈妈和我,都觉得办得认真,很好。从印刷上也极令人满意。只是照大哥意见,文章似乎深了些,长了些。还得学学《文汇报》,句子短、篇章短,读者或比较易引起兴趣。要注意多数人水平,我和妈妈同意这点建议。“深入浅出”是文章理想,值得努力,用用心。来信可以告我们,那些是你写的。让我们知道,更容易谈印象。希望知道些。特别是比较重要的文章。

    这里已快到移炉子去檐下时候。我们得换小煤饼,大致免不了要经过些“麻烦”,才掌握得住。不至于中途熄灭。(写到这里,王同志又送了九百大饼半块,看来可烧到年底去了。还是从朝阳门拉来的。为码得齐齐整整,说不出的感谢!)今年北京不雪而久旱,山区庄稼、果木,或许都受一定影响。需要落雨!

    在此亲友都还无大事故。院校“大联合”还在酝酿中,到“三结合”或者还要点时间。“斗批改”自然更得顺延下去了。听大哥说,他工厂、学校大联合还比较顺利。出去人约三分之一,正召回。三结合必涉及解放一大批人问题,这就复杂多了。几个著名大学,有的出去人或者多了些,一一找回来,大致得费点时间。师生职工都走,不是一二月能办到。小机关,有的劲头一过,战斗组一散,联合委员会也不免受影响,即成“自然解体”现象。因为夺权易,用权即相当难。“抓革命,促生产”,想具体落实不容易。关键性似乎在如何三结合,解放业务干部,解放他们以外,还同时得恢复党的领导作用,才可望有组织、有计划、有领导来斗批改。有些机关可能在大联合问题上即停住了,有些则在三结合上停住。机关大,口舌意见多,麻烦自然也就会多一些。如何促进,情形或各不相同。妈妈机关则似乎揪的人多了点,造反派倒是一面倒,不闹纠纷。最复杂多反复的,是科学院社会学部。戚事一出,一派垮下,一派抬头,新变化大。是否还会有反复?无从明白。卞诗人身在其中,也搞不清楚,因为许许多多问题,全不懂。还有是懂自己单位,不懂全局,也还是说不出所以然!无从估计明天。因为全局似只中央文革懂。但各部门发展变化,文革似乎也难估计。由于面太广,涉及问题又太多。

    美院听说十分八九教授还揪住不放。文艺口一出问题,金敬迈、李英儒、刘巨成似均出了问题,牵连必相当多。不可免也会影响到文艺院校机关革委会方面人事。报刊上正式谈这问题并不多。有反复曲折,则可以想象得知。

    晓平、凌宏、梅溪都还好。大哥还能坚持守在车床边四小时。百科二老均在病中。妈妈也老是在晚上要咳咳,已一二月未见好。吃药不下十种,居然中西药并吃也不嫌多!不大严重,可是老咳,总不是事。天气益和暖也许会好转。精神依旧很好。我血压仍在二百间,心痛已加剧,每晚醒来必痛,白天也常痛。生活若无大变化,不会忽然恶化,若大冲击一来,就说不上了。至于工作,此后也只看能做多少即做去。若有需要,总还可以做出点成绩。若三几年内重在“运动”和“备战”,工作即在可有可无间了。时代动荡大,个人太渺小了。

    ……我们总希望多知道一点你们工作和生活。经济上有困难,也应当告给妈妈或大哥,不宜隐瞒,不必隐瞒!这里还可以接济接济。我们这里有一个显著特征,即生活接触面越来越窄,也没有什么新书刊可看。日报刊载的有关文运事件,有部分又已经看不懂。不得已却将手边材料反复阅读,另外即将剩下小部分旧书重新翻来覆去的看。有时也看看自己卅年写的。仿佛当成一个陌生人写的看去,倒有不少新发现,或把自己带回到卅年前生活情绪中。事实上,许多东西现在大学里国文系讲师、助教,也不大懂了,不大明白其中好坏了,因为近半世纪社会变化实在太大。

    ……

    这里中小学多已复课,上二小时语文(语录和主席诗词),有的还上代数和英文。院子中也静下来了。小报刊已不上街,大字报上街也极少。“武斗”已无所闻,但报刊上一再“反无政府主义”,即可知是一种比较普遍比较严重现象。京剧、话剧、电影、音乐、舞蹈各界似乎还乱得不够,是从张春桥谈话中提起的。问题何在,我们由于隔行,一点儿也不懂了。原以为破易而立难,现在似乎是破也并不容易。很多是表面破,本质还浸透于一切现存各方面,似乎是必然情形。如何一来即可达到预期的效果,作到凡事照文艺座谈讲话要求体现于工作各部门,产生崭新的十来个样本作品,还像是有待各方面加强努力!崭新的东西一定会产生,惟产生方式方法,可能还得想些新的点子,才能够促其实现。也许还得过一些时候。许广平日前故去,用“作家”名分在外宾中出面的,似乎只剩下一个郭沫若。就只那么一个人。总理曾说,大意是“新起的比旧有的多好多倍,名字一时还不曾为人熟习罢了”。这是很自然的。不过大多数人盼望的不仅是“人”,主要还是“作品”。关心的也是拿到世界上去显得十分辉煌和大时代相称的作品。戏和乐舞大有可能比较容易产生,小说最不好办,短篇更不好办。电影最有条件搞好,因为人力物力投资再大,也不成问题,投资再大也收得回来,只是故事剧本和政治要求不容易达到标准。大学文科照最高指示原意下乡,接近生活,即可产生作品。事实上并不解决问题。关键在教师。若让××父亲带国文系学生下乡下厂十年八年,还是不会写出好文章的。因为写作要能叙述事情,会叙述事情,善于巧妙叙述事情,繁不觉唠叨,简不感到单调,老师得懂!这个本事不只是下乡下厂即可得到解决,还有个学习方法。目下在大学里国文系教习作的老师,会写叙述文的就极少,会论事不会叙事,下去再久将不免还是若“目无所见,耳无所闻”。这两个重要官能不得其用,手又不会使用,这种教员根本就不合格!可惜我老了,心脏又不大得用,不然倒可以请缨从戎,带十来个高中毕业,写作上能叙事的同学,或从大一二学生中挑十来同学,当试验田和他们到东西南北大小农村各一年,一面学习生产知识,一面学习叙述事件知识,养成他们在极平常情形,平常事件中,随手能写三两千字叙述文。再在另一方式下,为乡下辩论会议作笔记。再写眼前风、晴、雨、雪特殊气氛和生活,再写舟车中途见闻,再写高山大河……总之养成能写的习惯,主要就是练手,练习学会五官并用,却通过手来表现反映。其实这个学习有两年左右,这些基本功一完成,再加上同时还看了大堆书,就可以说“毕业”了。这种人再去单独搞基层工作二三年,要到许多地方,东西南北全去,不宜钉在一处。“研究”工作也完成了。经过这么严格训练,至少有一半人此后可望写得好小说,一半人可望写得好特写报道。或挑不大中用的,让他们去教写作,方法上也就基本革了传统教学的命。不这么办,依旧让那些本人一生还不曾写过一篇像样文学作品,甚至于作文卷子也写不好的教授、讲师或助教去带学生下乡,下乡十年保定还是不会有任何好结果的!

    新作品中的过三关,第三项的“技术关”,表面看来轻而易举,具体作来就会明白相当困难。过去以为要“天才”,正如相信“命运”,实由于缺少认识,也不从客观实践上去求证。应当承认有所谓“天才”,如音乐、数学、电子、原子能研究……最容易证实。文学作者中,特别是诗人,从中外古今看来,也都的确可见出天才的光辉,写小说或许也有之。却决不是周扬辈过去捧的所谓“艺术语言大师”。其实几个人做人都相当聪明,写小说却相当笨。我可不相信“命运”和“天才”,一切工作结果,都通过极大困难,运用惊人耐心,而加以克服得来的。过去写短篇是这样现实态度,后来搞文物还是用同样态度。五四以来有上千成万人搞创作,大多数人全淘汰掉了,跑万米式搞个廿卅年不断努力的,不到十个人。少数人侥幸,机会好,成了“作家”,依然不久还是昙花一现的过去了。这个多数有许多理由不干这个“费力不讨好”工作,或教书,或作官,或经商,都比写作容易得多。只有过来人,才明白技术关不简单。因为包括脑和手的相互为用。灵敏度和准确度都是要反复长期探索,才把握得住。决不是在学校上上课可以得到的!要有高度的集中,广泛的幻想,大量的对文字对事件的理解力、消化力,和重新综合力。从工作说,我完全失败了,因为和发展变动中时代游离。从工作经验说,我懂得了如何过技术关,必须克服些什么障碍。可真像是“作战”!特别是短篇小说,靠学校那些先生,不能科学解决问题的。承认它“难”而必须“持久”,才可望过关。才是实事求是。才可望从一群受过严格锻炼的少壮作者中,产生一些够格合要求作品。不然将依然是万千人起步,三五人跑达终点,多不经济!不改变训练方法,和写作态度,多数人是过不了这一关的。学习写作看书也是问题,如何看书?照学校习惯,和廿岁学生兴趣,总是欢喜劝人或爱好看大部头长篇,从故事情节中发生浓厚兴趣,记住的也是内容情节。其实这对自己写作帮助不大,甚至于妨碍写作。应当看短篇,写短篇,大量写从各方面试笔,才会慢慢突破一切内外障碍,得到进展的。

    我并不希望你写小说,还是搞你的铣床设计好,工作踏实,国家有用。小说要写得真正像个样子,文字又能见出风格性格,且能加以各种不同运用,实在麻烦,也可说太辛苦了,太难了。近半世纪以来成绩是屈指可数得出来的。不过提及过“技术关”时随便谈谈罢了。×叔叔是在教写作的,文字虽干干净净,就并不见光彩,此外还有四五个副教授也是当年联大的学生,写作都还不过关,离关门还远!只是按资历成了教授、副教授而已。新的教改,是他们首先得学会写,才能教。不然,将继续误人子弟。

    祝大小都好。

    三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