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76年3月17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国家受损失到不易想象的程度

新运动过于复杂。不懂。报上作得极热闹，人多倦于参预，因为不大好理解。最好是少说话，少自以为是好。

小弟、之佩：

多久不写信，你们在川中工作和生活，实长在念中。这里大小一切似乎都还正常，老的照年龄说，比同等的熟人健康，小的在生长中也比同等的孩子健康！廿多年来家中没有一个人出大事故（这次文化大革命，有许多熟人家中均有死亡，也有熟人关了十年，最近才放出的）。我们一家比起来就太幸运了！妈妈因胖胖有一卅来岁保姆，帮同做做杂活，劳动减少，也不参加外事，所以体力显著见好转，又换了一副（第二次）新牙，吃东西也方便多了。所以至少从头发上，也可以看得出来，两三年来并不增加白发，占比例极少，任何人见到都想不到妈妈已六十七岁！比二姨强得多。胖胖开春以来，衣一减少，动不动即溜出房门，到大院子中一个人自得其乐的，唱唱跑跑，或窜到上房老奶奶家去吃点什么。有些过去由小红担当的交际工作，如像老奶奶取水一过窗下，胖胖必在房中大叫：“老奶奶，坐坐，休息休息吧。”平时学会指手划脚的调动人，“爷爷，洗洗手，好吃饭呀！”或“爷爷，吃饭不看书！”或“大家洗洗手，吃好东西！”一家人中，我是最近于客人，调动她不大灵的。和我最一致处，似乎只有吃“江米酒”一事。一听说，脸即刻如一个高梁汤圆，紫中带红，圆溜溜的。每次作江米酒，她照例吃得最多。前一阵子吃饭时有点“油”，吃吃又玩玩，或跑开了，得大哥嚷嚷，或保姆一追，才拖得回来。整天各处转动不息，精力特别好。近几天已开始自吃，一般说来，胃口是好的，因为除饭以外，包子、面、丝糕都吃得很好，比饭引口。比红红懂口味，欢喜吃点咸菜之类。奶奶一开柜门，必跟拢去，不论什么放点到口中，都咂得津津有味，从不拒绝这种额外什么。不肯单吃牛奶，却喜欢吃加咖啡的，且能吃奶奶的浓茶。腰胯装甲已解，走路还稍向里拐，还不会跳。脸盘子和猛劲，都像是个乡下孩子，不像城市中人。自己走路还不甚稳，却喜欢摹仿上房奶奶小脚向外分张走路。见什么都模仿。一见我，必用小手抓腮帮子，学我，神气极像。又会学安徽新娘子走路，北京新娘子走路，各有不同特征，十分俨然。表演时，十分自得其乐，十分滑稽而幽默，模仿什么都极传神，自己也从中得到快乐。原来很少哭，只是精神太好，不肯午睡，总得奶奶胡诌一二故事才合眼，但居多等奶奶睡后，还是张大一双眼看屋顶棚。手小小的，按比例是个大黑脸盘，将来或许（肯定）又是个“大个子”，发育得可说十分好，我们不在家时，已能应对客人。从不知害羞，也不怕生人。

红红已入学，新教员是管红卫兵的中学毕业生，很会动脑，让她加入了美术组，有三个下午不上课，即去校中作画，还排队上故宫看画，廿多学生中只二女生。出壁上画报时，老师的在第一，她和一个同学即放第二，写字课，教师说，“班中只一人够格”，合五年级标准，即红红。最近经身体检查，一切合格，视力也大有好转，这是之佩最放心不下，应当告一下。家中除保姆外，红红食量或数第一位，略有“傻吃”意，可不严重。因为正经主食多，平时不肯吃零食，从来自己不主动找水果或糖吃，总得奶奶劝、请，才动手，好的总让妹妹吃，妹妹可当仁不让。但姐姐若逗她分吃什么时，却相当大方。很爱小胖胖，小胖胖却有些怕她，因为也学会了保姆乡下带孩子方式，偶尔也得吼几声，如像铅笔等等上学用具，胖胖可有经验，绝不敢乱动，说怕姐姐生气，极有趣味。胖胖有些方面和小弟小时差不多，因为玩什么还无分，却十分乐意参加“入伙”，如跳绳，即木木的站在一端，把绳端套到腿上作木桩子，也开心！只有因看书会发生小争持，胖胖不讲理要争看。事实上只看画，可是却懂内容，因为其中故事多迫奶奶反复已说过多次。红红已穿上你的小还新旧工作服上街道小参加劳动。奶奶的裤子、衬衣不必改也能穿了。你们再不用为寄衣来，因为还可接受奶奶的不少。最高兴事是去永玉家和大表伯换鞋子穿，同是卅六号，比奶奶小半号，永玉穿的是一双山西大毛窝子，她肯定十分乐意穿回家向同学炫炫！已高及奶奶眉毛，至多过二年，将长过奶奶，向庆庆看齐，甚至于将超过庆庆。已肯定是个大个子，春天衣一脱换就会长不少。写什么诗倒满快，一来即一大篇。只是略有八股味。作总结或批什么文字，更难免有成套东西。在学校要求也正是如此。还是得发展她叙事能力，这大致得你们每一信上都要求她要学会写写身边琐事，将来才会用笔自如。功课不必操心，在家中服务习惯，还得相当提高，不然不成。这也得你们在信中提提，特别是小弟，也许效果比之佩还大，甚至于反复提才会起影响。一般说来已经够懂事了，十分乖，从来不和同院中女孩争吵。比同院女孩子懂事，口甜甜的，见人必叫，回到东堂子时，必去王家、李家看看，极有礼貌的说点什么，也深得赞许。人长得快，更是惊人！因此自然会发生一个问题，似乎只因为外面反映一切都认可，我一说什么，易把嘴翘起，感到委屈。再大些，还会即刻红眼睛，有庆庆为例，女孩子必然的过程。还得针对这一点，加以纠正。让她明白我、特别是奶奶教她什么，务必要正面对待。一生都得用，比老师教点课本，重要而有用多多！入春以后，或多带两小去公园走走。从新的照相中，多是最近在住处照的，你们会看得出一个特征，一双手已长得长过奶奶或爷爷的手甚多！唱歌时喉咙已出声，只是条件不大好，将来在中学或可学点什么乐器，在群中去学易见长。家中学这个条件不怎么好。小胖胖已跟姐姐学了不少歌，经常是一听即默默记下，有时还独自舞动手脚，手有节奏动作会表情，比姐姐还灵巧，面目也有表情，还可说十分内行，可是不受调度，在人前可不表演。

……

红红五年级上学事已无问题，明年升学如何，得在夏天研究一下，先不必决定，只考虑几种可能。因为这一年里社会变化大，谁也不知运动得拖多久。照近日内中传指示，似得刹车，似在刹车，不扩大。不然大计划会也无从商讨。但事情多由脾气而定，脾气可不易摸捉！一切在搁置中，可能大小生产均得因之而在下降，有的已停顿了多年，将继续停顿下去。全国各大学也在近似停顿中。到处要人写大字报，内容则以照抄为省事，又可少出差错，也不许可出不一口径的新点子。除了学校里开会热闹，机关厂子或许不易真正如何热闹，因为关心生产，还是一种正常必然的反映。学校目前说不许串联，事实上，说不定在一种兴头假象中，又受许可、得鼓励、作种种扩大。谁也难预知。总之，许许多多各行各业人，心头矛盾重重，想不通的甚多。所以必然会在某一时使本行在半报废中无人过问，“疲塌”的混，成为一种安命世故哲学，支配着许多上中干部生活观、工作观，企业的合理进展。大市公用副食品公家供应不上，苏州也难免！无形中将扩大了自由市场，供应价上升亦不可免。一切在发展中都有其必然，但运动总只是顾及人的改变，而事实上人却难于改变。转好不易，转懒而不负责，变得只知抓权，不顾其他，倒是现实之至！不少老党员对子弟要求都只想他老老实实干工作或进行学习，不甚热心要子弟“活动”。或许凭经验，过去的八大员下场有一定影响。而过去有些单位新的领导三结合的对象，是廿五岁以下，没有参加过过去大活动的。要求就证明过去活动量大而范围广的青壮，是不受特别欢迎的。懂内幕多的大致多还在下面劳动。希望你们也从过去事取得一点经验，不要再卷入一种集体的感情激发漩涡中去。最好是在许多并不有什么真正认识的问题上，少说外行话。少“自以为是”的盲动。因为谜有面和底，运动经常变，有的变得连出主意的人到时也无可奈何，大受其困，国家则受损失到不易想象的程度！真使人深抱杞忧！但亦无可奈何，只能注意自保，还怕被意想不到的什么一冲完事！

我工作中的主要支柱已过世，也许把第一本誊清上交外，其他定下的十分之九全不可能继续作去了。只能承认又触了礁，即不至“翻船”，搁浅是无疑了。只好尽可能还是把别的准备搞的大小不一的文物专题，一一作下去，也不必非当真把所拟定的四十个一一完成，只好尽力所及，用个孳孳不息的工作下去！

并候好。

从文

三月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