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72年5月10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张兆和

    收信人地址:湖北丹江

    工作全毁了,我还不灰心

    王真同志回丹,北京事也可明白些些。我房中种种也必有个印象。东西或不至于变味,因为时间还不到两天。

    今天听到两件事,感觉十分难过:一是闻一学艺术的说,周口店附近上方山,大约在六八年左右,他眼见到有大量游人逛山洞无照明材料,因而取用庙中收藏那几万件明(或以前)藏经燃火,成堆的焚烧,或好事好玩的随便撕去带走。还有大量在泥潭中。这是我目下知道收藏明刻用锦缎作封面最丰富、最有研究价值及再生产价值的一份材料。五几年故宫熟人去看过,说至少有两万册(计四份),另有抄本不在内。是集中各庙所有,搁在游人不易上的山上大庙中,有解放老战士数人典守,不愁散失,只怕保护不周会被虫咬。山上过高,我去不了,于是在六几年在政协提案,派人选部分重要的调存故宫。不多久,即由文化部文物局商量故宫派人挑选极重要的约四百种调存故宫,等待我去商量审查,再决定第二步调取,文化大革命一来即停顿了。因为若真有两万左右,将是唯一研究宋元明锦缎钥匙,我又已近于唯一能使用这把钥匙的一个人,前不久老魏还邀我看那四百种。听到这消息,我觉得已无可为力了,简直比烧去我全部作品还更难受。因为正式由上面提出要好好的“古为今用”时!已写信给老魏商量派人去看看,若所剩还有一半,尚可赶即设法商市文物组,把它运到天王殿再说。我也还可就这些残余清理一个月,必可得出些新的认识,并组织点人力来分别画或照相。若所剩已无几,或竟完全都毁去,我或许将当真要“改业”了。

    另一事小些,且在意料中,馆中来二人善意协商,先说房子太窄,又说难想办法……为照顾我住处,又说××同志有病,要个住处养病,看我是否去黄化门(地安门大街),我直率问:“那边房子可好?”说“好,不错,宽些……”我说:“那很好。我回来是争工作,不是争房子,好房子当然让别人优先。若真的照顾我,那就让我原住的空一间出来,岂不省事?让张家去住好。多余一间让杨普移过去,即可和其岳母住新房连接,空出那间王家即可收回。那不很合理?”“那不合式。”意思似乎是张家无资格去住。另一位较熟的即说“当时是由一主任李遇寅要他们搞的”。主要是说人搬来,书无放处,因之所有书遭了殃。是红卫兵时事,不是革委会时事。来的那位大致高一级,是革博的,而为我说话的是馆中熟人,平时无矛盾,且到过双溪看过我住处,协商无结果,自然即岔开谈双溪煤矿结束事。我再说明来时不是争住处,是争工作。那一位即笑着:“大家早知道!工作分量重,但是即这么样子还是可以进行!”又问到你。我即说:“住处解决了她当然才能考虑如何调回事。我觉得住这里,一切比较方便,不是什么好坏问题。因为还有几个亲戚在附近,隔一二天可以来看看我。”“那边也方便!”甚至于说“比这里还好”!“那为什么不让张家去?我在这里医院也近得多,去馆中也近些。”……于是你能想象得到,告了结束。

    什么工作全毁了,我还不灰心的再来收拾破碎干下去。三间住处挤成一间,还不成,说是照顾来调整调整住处,而事实上即让出给×家。妈妈,我可能得认真考虑考虑这一个问题,是继续搞这门研究,还是做点别的?或许目前不说,且把工作赶完上交后,若别的工作不急于要作,而可以较从容修改三教材,你又不会在七月八月即回,我或许把门锁上封好,且来丹江“投亲靠友”,和你同过一个夏天(是大弟等等出的主意),同喂蚊子过夏,倒也不坏。在最大冲击时我还能自得其乐。但现在还能从人事上看出些些世故,我开始感觉到廿年努力失去了意义。尽管“古为今用”已正式传达到不少部门,好像我的所学,已显明得到了点头,而为了配合新要求,我过去的种种设想,且肯定会在一二年内即可实现。我能作的事比别的同事已加倍多,特别是我有了更多的发言权,可是我却似乎为面前极小极小的人事纷纭搞乱了。把方向迷失了。我似乎应当来好好考虑分析一下,看是不是宜于再干下去,还是得下决心改改业?一切业务上的困难我通能克服,总是由无到有,集中精力,在一个不太长的时间内(近于完全出人意外)而得到突破。但最感到不好应付的,即和人接触,而对于某些人与人相互之间的摩擦,不免影响到工作。明明白白这多是些极小问题,不会影响到大方向,但是却影响到具体工作情绪。像今天这么一来,大致就会有三几天不能进行工作!

    听焕章说可能是中央有令在调整,有的已恢复原来住处,才来谈商,以此办法为两全,甚至于三全。我住处那么窄,别人看来不大成,负责的多少会感到些压力也。我想这也有可能,我一再表示“不争住处”,至少还是可以使负责的同志对我这方面不觉得什么。但如果主要是在为主任太太作计,则还必然将另有安排。事实上或许最合理还是张家迁出,否则则只有我由另外想得出办法,并且同时离开工作单位,管这一部门的不能达目的,主任太太也难达目的,事情终近于搁住,不能得到解决也。

    我还是将努力把工作进行下去,不为这些琐琐小事分心。矛盾存在是明明白白的。你试为设想,如果作协恢复,月刊恢复,你如还可作几年事,我是否作作什么二馆顾问!仍作为你的家属,转移和平街,有无可能?这么空想当然不大现实。一切待以后看吧。

    从文

    五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