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68年10月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云麓

    收信人地址:湖南凤凰

    报废不过是几分钟事情

    大哥:

    我血压已上升二百卅,脑子经常沉重,心也长是隐痛,照这么下去怕不易维持,好在不出门,吃东西极其谨慎小心,隔日梅溪来为注射碘剂一次(唯一软化血管,溶解心血管沉积脂肪药物)。别的药也还不缺少,一时或不至于出意外事故。但是,照近半年发展看来,总是在逐渐升级,未闻下降到百九十以下事,可知机能衰退,还是照自然规律进行,要想回复五六年回返家乡时精神,已不大可能有这种奇迹。记忆力也逐渐在衰退中,凡事总是随说随忘。一个什么小小字条,过不久也即无法记忆。只是极奇怪,即四五岁时坐箩筐上“唐同山”,进“黄罗寨”大门,门前坎下那道小溪水,附近树林子,和去廖家桥经过枫木坳,那一林枫树(当时正值落叶子!)却明明朗朗在记忆中。五六年回到家乡,住在县委大楼上,大清早落雪,从楼上看“茶叶坡”“金钩挂玉”雪中景致,也极其清清楚楚。只是许许多多当前不久的大事,却多忘记了。特别是过去写了多少小说,内容有什么,几几乎全部忘记干干净净。写的信更是随写随忘,脑子里装不下任何文章,却由于近廿年学习方法不同,装上了大几万种瓷器,几万绸缎,以及其他各以万计的铜、石、金、玉、竹、木、漆、瓦,大大小小东东西西。都一一保留在脑子中,分门别类,有条不紊。大前年曾就政协建议,从上方山高处一古庙中,费了极大力量,调来了一千七百种明代绸缎,将来由我整理。以目前说,唯有我能从这份材料中搞明白一系列问题,什么从唐宋来,什么影响到清初,和此外许许多多比较复杂事情,如像某一材料是什么残料,当时是衣、帷、帐、包袱等等。特别是什么东西应叫什么名称,查什么书可以明白,我差不多都不必费什么神,即可迎刃而解。要从残料复原整体,也只有我懂得问题和方法。至多有十来天时间,就可将年轻人清理一年半载还不易搞清楚的问题一一解决。但是目前却已无机会接近这份材料。到将来用得上我这份长处时,我是否还活着,即活着,脑子又是否还得用,那真只有天知道了。因为血压到目前情况,若出故障,报废不过是几分钟事情,毫无办法补救的。(这里许多熟人,本来好端端的,血压不到二百,忽然就传说死了。)

    我一生不会画,脑子中却保留住万千幅好画印象,至于生活经历中的好景物画面,更容易保留不下万千种,都明明朗朗在印象中。单纯文字记忆却极其拙劣,即自写的五言绝句也不能记。但是搞文物,从实物画面联系文献,文献出处尽管十分复杂,却又由联想容易记住了。记得十年前曾为出版社校审过一部《中国兵器史稿》,约提了四百条意见,其实我并不懂兵器学,只是看过了成千过万的实物,又记住图像中大量兵器应用情况,因此明白了别人不明白的许多问题。直到如今,这一行常识,大致还是比国内同事多些。此后历史博物馆改陈,如绘各朝代阶级斗争大幅画,有关兵仗甲马以及车船营帐制度应用情形,我提的材料,大致还是可望比别的人多些,也具体些。中央军事博物馆,有八百米空间作古代兵器和战事情况陈列,搞得不大好,待修改。将来修改时,若让我去尽点义务,提出的建议,大致都是有用的。

    许多事我并不是专门用功学过,只是遇事都留心,一切重实践,长时期经验常识积累下来,便和别人大大不同了。到要用时即得用。在一个博物馆要作个名副其实的“研究员”,有的是可学的事事物物!如果不用心,许多人一混,也就廿年过去了。以混为生的人实在不少,这部门工作欲真的进展,学习方法就需要革命。

    明知道这廿年所学,在新社会还有许许多多事情可作,不甚费力即可作得相当好,学来用不上,所以不免觉得可惜。目前只希望到明年能随同大部分知识分子得到“解放”,在“促生产”新的要求下,体力到时又还能配合得上去,多为国家尽点力就好。主席说的“古为今用”,事实上关于工艺美术方面我对于有什么“古”可以“为今用”,似乎比在学校教书的那些人懂得踏实得多,具体得多。在政协前后廿回提案,多涉及要他们先来好好的学,再去教人,免误人子弟。议案多通过,转送各部分别执行,但一到学校,这些人即借故“抽身不开”,不肯好好的到博物馆来学学,结果永远近于空谈。工艺美术方面可以古为今用的最多,而见于实用的最少。今后如何,将看明后年去了。我或许还有幸运,即居然还有机会为国内美术院校把丝绸、漆、瓷、金银加工等等美术专业教材,协助年青人编写出来,供新的教学应用。也能有机会参加以劳动人民成就为重心的新中国美术史的编写。其实这都不是什么大难事,有个三两年时间,材料凑手,工作条件又方便,可望搞出来,再经过三五次修改,必可令人相当满意的。送到世界上去也是件新工作,因为材料新,观点新,提法新,是任何过去所谓“中国通”办不到的。搞出来对生产上的“古为今用”也会有良好作用。因为主要材料将是大量健康活泼清新悦目的图像。

    但如果机关运动还是在继续搁置中,斗、批、改不易取得应有进展,我这廿年所学的一切又将从破四旧的“旧文化”被完全否定,本人且因故、因病应在精简安置之列,那就一切都不过是一种空想了。我这一生实际努力,也近于为证实空想而作。不过有的居然由无到有实现了,如搞创作,即由标点符号学起,竟写了五六十个小册子。有的可难望完全实现,即这次搞文物研究,又一切由无到有,虽然又学了一大堆,但还不曾充分应用,社会要求又变了。

    我还记得五十年前在怀化杨家祠堂楼上学写旧诗,你那时也在那里。埋头学了几个月即搁下了,尽管萧选卿夸奖说“有老杜味”,还是一搁五十年,谁也不知道我还会写旧诗。六二年初,和一群作家上井冈山参观,有六个作家都在写旧诗,看来似乎都是“内行”,手又敏捷。我不声不响的,在一间空空阔套房间里,试走走有卅七步长,一面走一面想,末了拿出老手艺(他们没有一个人料想到我还会这个老手艺),写了四首五言旧体诗:一首叫《井冈山之清晨》,写井冈山印象,一首叫《庆佳节》,祝上海青年上山四年纪念。结果发表时许多人都认为不错。谁也想不到我还会这一手。他们更想不到,这是五十年前一面为萧军法长焖狗肉一面学来的!前一首可说是我一生写作最最值得记忆的一次事件,和人民革命有关最有意义一回工作。所以今年尽管已六十七,血压又这么高,我似乎预感到还有些新工作待做,也可望在明日新的较好条件环境中去一一完成。好像还有些本领还未曾好好使用过!或许真正有新意的短篇小说,我还有机会开个端!

    这也真近于孔子说的“不知老之将至”,事实上却是明知“老之已至”。孔子还说,“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若要的是富、贵、利、禄、衣、位,的确应存戒心,不宜贪得。若想的只是为国家社会多尽一分力,作一分工作,这即或是妄想,也应当不会成为过错,或者还可望使自己回复年青!

    社会已完全翻新,旧一代同时熟人多已谢世,我的一点点长处,在廿年同事中即已少有人懂得。因此一切本来极其平常合理的打算,今后恐不可能实现,也极其自然。也有可能居然还能成为“现实”,那就是当我被整的材料送到中央文革时,偶然的偶然名字为总理、康生或江青三人之一人看到,承认我还“是个好人”,并未犯过什么大过错,廿年中且老老实实的在用《实践论》求知方法进行学习,一切收获又恰恰能证明《实践论》对文物研究的确能有新发现,我搞的研究工作,对于主席提起过的“中国文化史研究”更有意义,那我一定就得救了。那么尽管可用的生命已有限,或许还可望争取一二年时间做出点点成绩报答党。一切希望都在明年,因为体力是否能支持到那时,即已无多大把握。若看看大姐姐多年即在二百卅左右,不出意外冲击,也许还能活一阵,把待做工作做下去,亦未可知。

    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