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71年6月19日

    发信地点:湖北双溪

    收信人姓名:张兆和

    收信人地址:湖北咸宁

    这么搞文物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兆和:

    ……

    闻故宫五月已回去五十多说明员,六月又有一批回去。我们单位可能也会有些回去。我一点不动心。始终轮不到我,也极自然。因为回去,主要还是想把廿年所学,为国家做做事,帮同年青人解决解决问题。因为明明白白照他们那个方法学下去,有很大一份在陈列的文物,搞个说明也搞不清楚的。何况内中还有通史也没提到的许多专史知识问题,无书可查。比如某一阶段文学和生产发展关系,某一时书法和社会关系。即瓷、漆、丝、铜、玉,都有专门问题,又有互相联系问题,我比起来常识究竟多一些。本已计划好,单凭记忆,也得分门别类写卅多个小问题来。……但是这一切,都无碍我用龟兔竞走方式,学龟走下去不会间断。四天中就写出了十来个,有的还写得相当好!方法对了头,就事言事,好说话。若能维持下去,在这个又闷热,又潮湿,还相当“臭”的房间里,一面揩汗一面写,似乎不甚费脑子,度过一个夏天,事实上活得是比过去在青岛,在大连避暑,过得有意义多多的!

    到这时节,才真正享受了过去几十年学无专门“杂学”的好处。特别是难于设想的记忆力的运用,及联想的运用,所得到的便利处。估想即在比目前更糟的环境下,我大致还将是从容不迫,超额完成自己安排下的任务的。也真近于奇迹,学它时,只是仔细认真,却并没料想到还能分门别类记下来,在“超孤寂”七十岁时,能一一自自然然不太费事的写出来,且肯定还十分有用的!什么熟人生人来到房中时,都异口同声说到“好湿,好闷!”只看到我桌上满是乱稿,完全想不到我是在就八千平方米陈列,上万件文物,用我的特别办法在开刀,真作到“废寝忘餐”!世界上这么进行小说写作,是一点不希奇的。至于这么搞新的文物学工作,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就一般说,是不可能的!

    我本来是应当写一辈子短篇小说,而且在逐渐改善缺点,克服各种障碍,取得进展,达到自己所能达到水平,配合得上客观需要的。极可惜,是要求变化幅度过大,早若预料想到,才转了个百八十度大弯,改了个几乎近于纯技术性的新问题。正因为这一行并无什么底子,也就不至于受学院派形成的框框所束缚的范围,且纯粹用一个实践客观态度,搞了近十年基本功。再回过头来,结合文献。因此文献底子虽极其薄弱,还是能短长相济,完全出乎许多生熟人意外,得到了许多较新的知识,现在即或无一本书在手边,还依然能一件件写下去,到了约廿万字给内行一点人看时,人将绝不相信是这么一种环境下能完成的!事实上,对我倒十分好,正是一次相当严格的考试!到时受群众检验能及格,才可说对得起这七十年生命,对得起近廿年事事得到党的照顾、教育和鼓励,也才可说对得起卌年来的你!尽管这只手可能是不大会好转了,也有可能会忽然一天即失去作用,结束了五十年下笔不知自休的劳动。但也不必发愁,可巧,五十年前即似乎有了准备,因为还学会了用左手写字,虽然不怎么灵便,但或许重新训练个三五个月,依旧能比一般人写毛笔字还顺利些些!

    我像本不是什么好演员,可是机会特别离奇,几几乎可说生、旦、净、丑都串演到了。凡是似乎应当懂的,到大都市五十年,我几几乎还都没有懂。人情世故就还不懂。凡是看来我不大可能会的,用不上什么特别努力,可又学会了。因此中国文化许多部门都有个一知半解,有的或比什么专家还深些。每一回改业近于“前功尽弃”,我却从不丧气,又从头起始学去。这里有人见我穿有纽扣的汗衣,觉得奇怪。这和我写旧诗差不多。无论在城市,在乡村,对几十年老熟人和生人,都像是不大可能知道我是怎么生活下来的,学习下来的。倒还是少数几个死去的旧熟人,值得怀念。特别是有几个在我极卑微困境中,就能欣赏我某些方面与众不同处。或原本并不怎么相熟,而且始终也不一道,却永远对我极抱好感的。也有的还活着,对我从不失望,你就是一个——是最最重要的一个。因为没有你,还是早崩毁了。

    ……

    从文

    六月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