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70年9月10日

发信地点：湖北双溪

收信人姓名：张兆和

收信人地址：湖北咸宁

不宜在成败上计得失

兆和：

昨二信想可早收到。闻新人代会将举行，写了首小诗^⑤致祝意，事实上，只是自己写写读读，至多三五个人看看而已。（即作为墙报，也不会用上的。也会犯错误的。）但若积累下去，到百把首后，却可望从中得出点东西，一方面是个人思想对客观新事物的反映方式的进展，一方面即五言诗在新试探中的得失，大致是可望以百数计来综合分析，得到一些新认识的。也可说是个人的历史，和社会历史的发展一小部分。如有十分之一左右，能达到《井冈山清晨》和《红卫星上天》那个水平，显明将存在下去的。正和某种特殊工艺品差不多，生产上虽不大经济，一年出不了五几件，还稍带偶然性。可是大致依旧还算得是“艺术品”，则事极显明！而且还是“新”艺术品！（如像用翠玉雕白毛女差不多。送到世界上去，欣赏者将从“材料”和“主题”同时得到较深印象，可能性大！）也就和古人说的“言之不文，不能行远”有关。如照国内要求，则似相反，因“言之过文，少普及性”。所以如何努力在新的试探中，结合两方面的要求，作到矛盾统一，应当值得多注注意。大致说来，是容易“顾此失彼”的，不大容易达到“彼此协调恰到好处”的。即或因为条件凑和，本人对于这工作可望得到一定成果，还是不可能影响多数别人，同来写五言诗。因为求真正达到一个水平，实不容易！并不是一般人能学好的。但是我从诗的整个历史看，白话体可能始终无从完全代替五七言。特别是五言的素朴质实意思明朗的效果，就近五十年白话诗说来，是办不到的。七言易“作”，同时易“俗”，见陈词滥调。五言则比较近于古文白话之间一道桥梁，骈文、词，必然因要求过于严格而淘汰。五言却似乎还可望在新诗中备一格，不至于消失。至于它的效果，可不是一般语体诗所能达到的。抒情叙事伸缩性还大。但能真正运用自如的诗人，可能已不会多。因为他既得熟习四五言诗传统长处和若干代表作品，又还得有能力运用自如新的白话文，结合起来，才会不失本来动人长处，又充满新意。从这点说来，我若已不可能再有机会恢复文物研究工作，只能从新环境条件出发，作点准备，较好使用七十以后有限生命，拿起笔来继续习作下去，亦意中事，并且也会在新路上走一段，作出点成绩。只是不宜在成败上计得失。因为比较说来，是明明白白不可能作到如过去写短篇，近廿年搞文物那么显著突出的。不过对人影响虽不大，“自得其乐”必较多，何况还可望在这一格式中得到些较新纪录？等于在一老式车床上产生新装备！真正所谓“古为今用”！所以也不妨寄托一点假想，即将来人就体裁谈新诗到举例时，还会有一天在新选本中、新教材中，要提到，给以适当合理估价！时间能抹杀一切好处或成就，但同时也足证明一切有用有益努力事物的东西。我对于过去工作，总是认真的作去，而不甚计表面得失，而至今还是如此态度来进行工作的。我总相信时间的公平。

天气还阴云四合，有雨意，闻本地人说，是九月应有现象。到十月才会有一月好转。房中还准备着意外风雨逼来种种。望保重，不宜忽略浮肿问题，实事求是作点预防和补救工作，才可望能持久下去，也可以鼓励各方面关心亲友同志。你想是不是？你的健康的能维持，显然和孩子们的工作都发生密切联系，也还能激励一些你设想不到的人工作勇气和耐心的，不只是让人觉得“这老太太精神真好”即完事！更何况仅有的几个几十年同处的亲人？我如在近十年中忽视体力维持，或早已完事了。现在真正麻烦还是心脏，明白老化在进行中，无法战胜，但事事小心，即可以使它延缓进程。

朝慧来信提到大弟一新事。不知大弟十多天不来信，是不是这个问题有关？我已去信告他宜谨慎，多方面考虑好，不要草率。但他若自作决定，我总还是支持的。如有信来，你似乎也值得为想想，提点意见看法。想到两处（加上以前许多次）都因大弟前事而吹，也值得从“知彼知己”来重作考虑对象选择。若真的人各方面都还好，似乎就不宜看得太死。而出身不好，具体是什么，能明白，当然更好。下次来信，说说你的意思好。你比我或许更实际些，也更原则些。对他也更有参考价值。我和你一样，以大弟品质、工作那么好，不会连一个爱人也找不到！“爱人，爱人”，总得人可爱才能同处同过日子！如果你说的，某公女儿式女孩，毫无可爱处，说思想如何如何，我多少还有点怀疑！我曾经熟习过一些所谓有好思想的女孩，且入了党，但比起大弟小弟，可差得不知道多少！他既忙于工作，不什么用心到这事上，我们也不用过于着急！

从文

十日

我这些信似不必毁。特别提到有关创作事，有些假定有些认识，或许还有点见解！因为许多是从个人长期实践中（工作和学习实践）得来的。和作品一致的，思想一致的。即或不尽合拍，也能具一格。备一格！比抽象谈诗，抄书论诗都来得踏实。特别是对于自己写作希望只在试验，不抱其他奢愿。

头脑有时乱些，还是血压高影响。天骤冷，心脏即难受，过些日子会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