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69年9月中旬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云麓

    收信人地址:湖南凤凰

    研究全落空了

    大哥:

    九月十四得来信,极想念你。不知日来健康还维持得住没有。要什么药或什么吃的东西,望告一声。如能执笔,便中回一个信,说说日常生活,家乡情况。

    上月小孙女红红(已四岁),和她母亲来京探亲,摊地铺住了一月,已于日昨回四川。适二丸子带文彪来,凑巧又一回见面,真不容易!听说大姐大小也还好。我近来血压总在二百廿,低压也上到百廿,老是心痛(心房胀大受伤,血管硬化)。长在家中休息,恐怕还是易出事故,希望在近期内能不恶化就好。

    过不多久,兆和将去湖北“五七干校”,时间多久还不知道。永玉则将去参加军垦农场,已定一年。这里熟人将再减少只余一二位,除了每星期天小龙或可从厂中回来看看,我将恢复四十五年前独自生活。一时之间不容易适应是显明的。但是重要就是适应新情况,好好活下去,战胜一切困难。研究工作恐已不可能续作,也已近于可有可无。不过总希望还能支持些日子,并且还有机会争时间,把拟作的五百种重要锦缎工作研究报告完成,应复原的加工复原,总算对这部门工作,有个结果,有个交代!国内搞这一行的人,此后大致也不会多,不会有了。因为绝不会还有像我那么傻头傻脑来用十年功夫干这种费力难见好事情的。即有人肯作,材料也不可能见得那么多,和相关知识那么丰富了。学而不用,真可惋惜!我前后已看过大几万明代锦缎,材料一分散,说研究,全落空了。除了主要的保留在我头脑中,并且知道原物在何处,别人就肯研究,也无从着手了!

    ……

    这也就是过去十多年中,我在政协前后提了廿个案的原因,这些建议绝大部分虽已得到通过,而且由人代转各部或执行。事实上还不成,要落实,例如编艺术教材,大致还得我为帮帮忙,提提具体材料和文献材料。编好后,付印前,也还得不怕麻烦,为看看耐耐烦烦改改,才可说初步完工。至于学习陶瓷和丝绸的“古为今用”,单靠教师那点底子,差距还大,那就还要费更多的力,得为从库房里挑选挑选百十种可供生产参考的材料,送到景德镇或醴陵、苏杭去展览,并且和老师傅商量,一面明白什么急于需要,什么可以投入生产才合经济核算,明白以后,回馆再为挑选些符合需要的,去商量试制。好处是根据过去十多年和不少老师傅接触的经验,彼此有了个共同语言,带东西下去,主要是协助他们改进生产,出出主意,而不是像教授下去,只想自出心裁,既不顾成本,也不顾销路,只图自己烧出些奇奇怪怪东西,拿回来展览。所以我至今还希望,为那廿个提案落实,在艺术教材和古为今用用到生产上的两方面,能再出一把力。可作待作事情还很多,也得抢时间做做,因新的社会变化过大,一切工作少不了体力,至于我如今不仅体力上已不大顶事,许多事作不下,思想上即加强改造,遇到许多具体问题,也不易适应。比如经年累月开会,也得一定体力!因为思想和实践有不可分的联系,一切行动,都不能不要一定体力!比如下乡,就办不到!研究工作虽有挑重担子的勇气和信心,还是不成!事实上若去机关,上下挤车换车,对我来说,已如同“作战”,不大好应付。人的情绪,想象,似乎还不算过老,只是心脏、呼吸经常在走动中即十分吃力,一痛许久。因此出门资格,也近于剥夺了。我已有较长时期,除去医院,平时已极少出门,同住同事又少来往。家中的书除了些学习文件,此外工具用书和文学书,早已于三年前就用七分钱一公斤处理完事。所以目下存在意义,也是离奇的,不易设想的。看情形,不可能持久。也许居然还能那么过下去,过一阵,并且奇迹出现,还能恢复三年前工作能力和机会;也许忽然于一二十分钟内即完事。这两种可能,大致以后者合符自然规律。因为体力已到这种“忽然完事”情况。觉得十分可惜还是工作未能续下去。近廿年学的一些问题,多是国内还少有人认真研究过的。我十分耐烦、十分用心学下去,才学懂了。对国家研究劳动文化史,劳动艺术史,和新的生产古为今用,也有需要。但是用不上,还是只有听之完事,多可惜!

    小龙在学校工厂作四级钳工,一切很好。工作重,又搞车间宣传学习,忙得很。新近还作了“五好工人”。有时忙,星期天也回不了家。只是年已卅五,还结不成婚。其实一切都很好,人极扎实,政治思想水平对自己要求也高。凡事又肯动手。对人极热忱,对事极负责。就是少机会,几次找对象,都不是对手。只这一件事不免为担点心。别的发展都可以放心。虎虎结婚生活很好,两人极合作。他在北京第一机床厂作了九年先进工作者,大致学的东西还有点道理。爱人是南京大学毕业的,性格很好,且识大体,就是做家事、教小孩却大不如兆和。兆和这次去五七干校,年纪数最长,时间多久还不知道。同行近百人,多十年以上同事,一定遇事可得到照顾。她今年已六十,精神还如四十来岁人。惟闻地方气候湿热,去那里搞基建工程,恐怕还不及半个劳动力!是否能适应不至于拖垮,就全看天了。

    在这次运动中,不少知名作家,全在大冲击中垮了。凡是和阎王殿有点关系的,无不受一定冲击。凡是过去和“蒋记”有关联的,冲击更难免。有的熟人,如思成、巴金,是在上万人大会中批判过来的。我因为近卌年来,前廿年不依傍过蒋,近廿年又不沾文学,不和周扬有什么关系,只老老实实在博物馆搞文物工作,不怕沉闷寂寞,也不怀什么名位野心,凡事从头作起。有一次让我去作老舍作的那个北京市文联主席,也不去,宁愿意守着午门楼上陈列室作说明员,或钻库房搞文物登记,一个大学生也受不了的工作,我却一作廿年。虽在廿年中陈列上和对外服务上作了大小不少错事,曾为六七个新历史戏提服装资料,但是,工作究竟还踏实,人又不投机取巧,所以在这次运动中,和所有熟人比,受的冲击,还是最少最小的。得到党的特别厚待和群众谅解,在检查中对自己前廿年写作思想反动处,和近廿年工作犯的错误,有了一定认识,就在一次团结会上,得到解放了。一家人都平安无事,孩子们除在厂中作工,都还兼搞宣传,值得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