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76年4月7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字如其人,外柔而内劲挺

    小弟:

    ……家里事,你们可以放心。妈妈已退休,过去去刊物编辑处尽尽义务事,也免了。这倒也好!我二月里以后,心似乎不大好,一阵子跳得不大正常,又常感隐痛。这一礼拜已一切恢复,完全好转。又是日夜忙,今年已七十进四(这三个月内已故去八个,似九个熟人),而活着的如茅盾、叶绍钧、曹靖华,上次在冯雪峰追悼会上看见,是各用两人夹着出席的。听熟人说,在北大的老熟人如冯友兰、朱光潜,走动时,也是各自手持一拐杖,一步一步走动的。王忠叔叔更惨,已瘫痪,不让我去看他。我过年时,还是去看了他。原来由另一房由孩子扶着到书房来见我时,几几乎走了五六七分钟。虽有人扶着,也还是一步只能挪动半寸一寸的拖拖拉拉的出来的。所以一见即大哭。一再安慰他,并当场表演我的健康活泼不老处,给他和他的爱人孩子看(正如同向小胖胖表演什么孙猴子一般),才使他大笑不止。可是一说什么,不免又兴奋得要哭!卞舅舅也已满头白发,本来面目即老腔腔的。

    清明节,天安门广场中,据熟人说,可能到五十万人。花圈堆得不下于上一次。人说昨夜全收了(恐得用大车不少),今天午后一时半,我去西单车经过时,看到街头已有“工人纠察队”。纪念碑前人已不密集,几几乎无什么人,可是到处零散人众,似乎分布得稀稀朗朗的,又不大像平时样子,有些些怪。以为事情已成过去,从车站开向西的车特别少,我在方巾巷口,等候了约一小时,还不见有向西车来,也只是以为或者怕人过于集中,不大妥,又容易出事故,有意不放车,以常识测之,误矣。天下事大致已非“常识”所能知。后来转到一路站,才搭上车,在西单买了点东西,等一路老挤不上,向东车都因为人过挤而上不了,去换九路向后边绕回,也挤不上。人都是青壮工人学生样子,有些清一色。后来再换个方式,到商场去等,终于还是在五点左右,乘九路绕后边回了家。在东堂子独自吃饭时,老耿来说,得馆里通知“这几天,不要去天安门,不要去馆,出了事!”出了什么事,不再说。我是不宜向熟人问下去的。估计用不着多久,你们那边从京返回自贡的同事,会更详细的谈及种种。或许是在下午某一时,因什么有些大小汽车,自然即着了火。还同时烧了历博左近一所楼房,似乎是李先念作财长最先修的一座楼。本应撤,因有纪念性,才不拆的。也许是凑巧自动失了火吧。又传有二十千观众,在“大搏斗”后,想挤进馆中“参观”。兵多挡住,才不得入。或误以为怕一进来,也会自己起火。或文物自己砸毁等等,那就不大好办。总之,即或是一再的“冲”,还是拒绝“参观”!这些琐琐小事,这些日子,你们一定会较详细知道,比我们近在眼前的还明白更多。因为可能即有厂中人,正式参加这回事件。我们在此,事实上什么也不懂的!五月来了,听人说,上海工人加了薪升了级,这又怪。怕传说不可靠(应当不可靠),但又像十分可靠,因为“拉人”。之佩回来,从窦舅舅处,自会知道不少事情的。这些事我们是不懂的。

    ……

    我去年以来,又写起字来了。最近开明书店那个女老板,要其弟弟带了个卷子来,一打开,才知道是卅六七年前在昆明时写的,章草小条幅。外柔而内劲挺,正像人的性格。表面上什么都不争,从不“争得失”而辩嘴,似乎极易为强力所屈服。事实上,性格却极其坚强,在任何困难情形下,都能照自己的学习方式,取得迅速进展,出人意外的成绩。过去搞写作如此,后来搞文物,又如此。管自己极严,抓学习极紧,初来北京,还不会运用标点符号,可是六七年后,却写了三四十本创作,且到大学里去教人了。(同时来北京的,上大学还未毕业!)

    解放后,明白写作已无多意义,越搞得好,个人易突出,反而会受难于设想的意外打击!因之决心搞死东西,本没有任何底子,可是也是不到五六年,在若干部门,国内还无人能过问、敢过问的专题,我却又一个一个把握住,提得出崭新意见了。……

    这里外事略有所知,即不免感到深深杞忧。好的还是近一次改业,搞对了,比在学校或作家队伍都寂寞但十分安全,而且极容易做到“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效果。这方面像是廿年工作已得到充分证明而认可的。……有些事,我们永远已无从懂。王忠等文史所有过百人近于完全搁置不动,只开会。且多党员,业务水平和政治水平比断掌都高得多,而断掌做了北京出版社编辑,却奉命去南口机车厂与工人一道编《通史》。简直不知是为什么,要得到的是什么,能得到的又是什么!

    照这几天的见闻说来,我们将在一种新的冲动中出现新的痛苦事情,这像是近于“夙命”的必然,因为从远处算,是由“封建”即转入“社会主义”的不可免在某一会出现封建意识的复活。政治会受其影响,逐渐出现如彼如此问题,将是不可免的。从近看,若上上面缺少从前事讨经验的体会,只争“原则”,而不注意人的“做人教育”,原则去实行时,毛病必然会发生、发展,以至浸透到各方面。这是多数人都明白的,可不能加以任何制止。因为一说真话,即将容易成“反叛”或“别有用心”。所以每个知分都不免头脑乱乱的,都失去了表现真实感情和理智的能力,只用于吃吃喝喝消化上,倒相当强,而脑子里的真,很不容易表现。大家都盲目称赞秦始皇统一的伟大,可不提由于用人不当,到二世即垮的原因何在。不懂的外事,不要胡乱参加。什么也可以因不懂而不参加,不是坏事。

    ……

    从文

    四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