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72年5月6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张兆和

    收信人地址:湖北丹江

    国家万千种大小事,都得重作安排

    三姊:

    ……

    工作还能进行,只是效率似不如丹江高,环境不甚清静有关。必须静,才能产生深思力量,及会通能力。脑子不怎么重,心脏还是定时、定量的不受用。一般在上午三时必醒,迷胡的痛,到五点过即起床,反而好些。主要是呼吸加强,血循环即较好。房中还整齐,不乱。桌上也不乱。二百页稿子翻来改去已破烂,因之重新一页页来装裱,衬托在一厚稿纸上,两天还不曾搞完。大书桌显出了作用,不仅各抽屉容量大,桌面堆上廿四开书刊大几十,还只占一小角。台灯光线也还好,是特别灯泡,光极柔和,大弟为找来的。用原来那个灯座。

    “慢转机”大弟已修好,每天为抵抗隔房凄凄惨惨的歌声,开一会会,听过后,脑子即清爽多了,朗畅多了。(听听罗西尼《威廉退尔序曲》即有此感,老悲、老萧同。)有时还觉得心酸酸的。和另外广播唱片中作成的“酸音”效果完全不同。这种“心酸”或心柔和经常会在一些事件上、消息上或文字阅读中出现,或艺术品中得到。也即近于创作的“媒触剂”、“酝酿期”或“怀胎信号”,如我们四十年前在北九水小溪流洗手情形,间接由一件不相干事而起,当时我告你会写成小说,你难理解。同是一件事,一种心情。有点怪,并不怪。后来不是果真就产生了《边城》?不是什么灵感,比灵感还高一级的东西。更不会什么天赋。所以在那个情形下,如果写什么散文、故事,一定写得极动人。但是现在却只能转变成另外一种为人民服务热情了。自己明白相当可惜,但无可如何。这不能怪我!工作即再认真,社会变动那么大,一点由长年积累得来的知识或成就,终不免在一阵大风雨中摧毁得无影无踪,或完全失去应有作用或意义。在写作中的遭遇,使工作无法继续,倒近于“塞翁失马”。但这次则直到所有书籍全部散失后,回过头来,还得收拾破碎,加以缝缝补补,工作即勉强能完成,能否付印还不可知。目前已理解到的,即是纵全心全意为后来者打基础,后来者却未必来好好学习,在这个基础上求进一步深入。因再不学习,日子同样会过得挺好,甚至于且比有这份知识更好也。是不是明白了这工作并无前景可望,即回头再来作点别的事?似乎大有可能,不是本工作难望深入,反而是肯定可望深入,却和多数读者越来越隔,和少数接手人差距也更难缩短。有可能在这种理解和外面压力或客观需要下而改。可是却不会走回头路,来写什么小说。除非好坏有个新的客观标准可循,决不宜再作蠢事。若同是一作品,在我,则为平平,或不好,在人,却认为难能可贵,写作便完全失去了应有意义,对之不存任何妄想是对的。(也才符合孔子说的“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教训。这个得字似包括各方面的贪多务得,知识也在内。在某一环境下,知识也会成不专利名辞。)明明白白重新训练那么一支笔可不容易,但也无可如何。我一生并不懒惰,并且总希望把一切力量用到国家上去。可是总失败得出奇。如今即必须重改一崭新业务,剩下这短短有限生命,只要认真学下去,不受外来不必要干扰,总还可望走一段路!一个人一生得改三次业,还不失工作信心,也真是少有的事情!(另一说或者应当叫“幼稚”。)

    看情形国家正还有万千种大小事,都得重作安排。而有决定性的重要事,却似乎同样尚有所等待。许许多多的不可信消息,也正反映一种真实,即“人怀杞忧”,而同处于无可为力。一切相互矛盾中,万千种有用智慧有用能力全消耗了。一切看今秋。到入秋,大致有些事总得明朗化了。

    ……

    从文

    五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