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74年10月12日

    发信地点:苏州

    收信人姓名:沈龙朱

    收信人地址:北京

    与工作共存亡

    大弟:

    ……

    我们这两个月吃的尽够好了,可全是五舅妈每天早二三点即去战斗的结果。即此为止,也使得五舅妈够累了。若延长过冬,势必非把她真正拖垮不止。若北方新的有关震情分析,为今冬明春近于肯定会有幅度较大影响,比上次唐山之震还广泛,我们还是得留下,也得想办法找个住处,至少能使住处稍为他们匀出一些空间,其次即最好自己解决三顿吃的。住处也许容易有办法,吃的不大容易处理。更难得到合理安排是工作。在这里,虽有书可看,但用时却大大不够。苏州市图书馆近在咫尺,也无补于事。因为应用的书只有搁在自己房中,以至于床前、床上,随时查对,才和头脑记忆相呼应,即时可以记下来。特别是涉及文图互证问题,在这里是任何工作也难进行的。一生可用生命既有限,这么搁下去近于白费,太不经济。所以如照我个人对国家负责而言,还是不管地动天摇后果如何,俟牙齿一装好后,即早返京为合理。即或从另一角度而言,明日社会的变动,可能比任何地震影响各方面还大,在这个变动过程中,我的工作在任何努力下取得的成就,都大有可能在转瞬间即失去意义,不仅难望有出版机会,甚至于一切积累的资料,也难于保留。至于所谓“接班人”,更越来越无可望。唯其如此如彼为势不可免,便更应当尽可能争这三几年有限生命、可用时间,来把待完成的工作有个交代,待进行的搞出个有条理的纲要。某一段落得用什么图,什么书,某某图和某某文,相互印证,可得到什么新认识,个人既心中有数,先为写出目次来,作来也就不甚困难。寄希望于万一,即自己还能在另一时能完成。即或只能搞出个头绪,也还可为后来接手搞这个问题的有线索可寻,而省事省力,少走不必要弯路。这才像个名实相副的“文物研究工作者”。只要能得妈妈同意,为避免不必要的牺牲计,能让我独自回京,就东堂子住处杂图书条件,把已进行近于收尾的、去年搞的十个小专题告一结束。另外把心中早已有数的约十个不同专题,分门别类集中集中图像,做个初步排队,写出个程序(如像家具发展史、金属工艺进展史,玉工艺进展史、丝绸图样及加工发展史),某物某时用某图,并参某某文献,排出个条理分明的纲要,是毫不费事就可搞出的。能再作出十来个专题,争三年内完成,是极有把握的。因为涉及图文相互印证,引用材料过于杂泛,所有受过正统文史训练的文物工作者,受传统做学问方法束缚,看来都不大可能寄托以希望。必须用个崭新的学习方法,来从物奠个切实基础,又能会通其他方面杂文物知识,且善于综合运用,有所会通,才会得出新的理解,新的结论。我方便处正是缺少任何旧框框束缚,而经手过眼接触了以若干万计的不同实物,记忆力又特别得用,相去遥遥的,彼此若毫不相干的花花朵朵,到探讨它的相互关系“促进影响”或“制约影响”时,都可以在不甚费事情形下联想到,因此对工作特别便利,所以文图互证就容易落实而不必辗转抄引前人所说,自得新解。这廿五年改业搞这一行,能得到各方面认可,就是这种原因。且受特别鼓励和支持来主持服装研究,也为的是方法新而又还切实而来的。主席和总理如今都死了,我的责任却还待尽(这一点,能及早回来事实上是十分近情合理的。糟糕处是这边既说不清,回到北京若又和上面说不清楚,不让我始终留在工作室,就无可奈何了。十二日)。

    上面有人能继续点头,当然极好,即一时间或今后已无望能得到支持,为了回报两位伟大领导的对我期许特别厚意,我将依然必尽在这几年内,就已得到的理解基础上,求进一步取得些新的成果,新的进展,才算是并不白活这廿六年!以北京之大,国家有多少重要人,重要事,都还必须放在这个地方进行,我能赶回来,和国家首都几百万人共命运,比留在苏州有意义多了。所以即或今冬明春,有较大震动可能出现于附近,我觉得在大震未到以前,能守在东堂子书桌边继续工作,到震动来时再接受一次严重的考验,与工作共存亡,还是比较合理。至于妈妈有无必要回来,或许还要进行点说服工作,乐意回即回,不回无碍于事。只要能不为我安全和健康挂心,留在苏州好,万不得已时,带红红去自贡也未尝不好。我最多能工作也不过四五年,不争争时间,不成的。对不起国家和人民,甚至于也对不起这个生命和家中人。我的健康不过是平时把应吃应喝的为作点事先准备,就成了。在近于忘我工作中时,消化力特别好,平时要求水平既不高,到工作中就不会挑精拣肥,只要容易吸收,便于消化,即成。首都供应今后即或将逐渐受一定限制,与其他大都市差距过大不是好事。多一个我总不会就难于过日子。此外担心处,即每当工作精力集中到某种情况下时,即不知饥渴,不知昼夜的进行下去。但这也是几十年来久已养成的习惯,体力已完全能适应。过去廿卅年搞创作,缺少这点集中精力作战的耐性和信心,那会取得在工作中的纪录突破?甚至于可以说,没有这一点持久的天真和热情,用在工作上,哪能会有你们?前一段工作在社会剧烈变动中,也许近于完全失败,早失去了应有意义。所以到了五十岁,还近于为“形势所迫”,不得不下决心改业,放弃了所有一切,来“改弦更张”作新的学习,一一又从头学起。可是凡事由无到有,五几年中,又重复把工作和在进展中的社会发生新的联系,使新的工作,适应新社会需要,而出人意外迅速取得特别进展。“学习为人民服务”,把主席所指示的中国古代优秀文化成就,落实到新的研究上和生产上,使得“古为今用”的伟大指示,成为工作中的现实。所采用的学习方法,虽大大不同于过去,但所依赖的持久、有恒的精力集中,学习探讨的精神情况,事实上还是一脉相承,由于行之已久的习惯而来。甚至于是把原有习惯加强而得到的。绝不是什么比人天赋独异的聪明出现奇迹,只是持久、耐烦,加之客观机会条件,共同达到的必然结果。这一点别的同事同行不可能知道,妈妈却完全明白!她目下还不明白处,是照一般常识,人的精力总有个限度,年事较轻时,伸缩性较大些,过度使用精力,仍可在一阵间隔休息中即回复过来。上了年纪过“古来稀”以后,便不能不要承认“老”之已至,过分好强必然会出意外。事实上许多工作,都受习惯惰性所支配,半世纪以来,正因为遇事总是倾全力以赴之,早已成为习惯,从习惯中我恰如同一个结构简单,用油省,效率高,经久耐用的机器,经常只要擦擦油,稍加修检,就可以在较高速度下,维持运转正常的习惯,而远过许多牌号新,外表美观的什么扎实得多!即或总有一天可能会因过于衰老,心脏不抵事,伏在书桌边报废(这也是合理的报废,十二日)。但就目前看来,还是以后很久事情,不大像会在近几年出现的。从许多方面检查,我都像是心情比身体还年轻得多。生活中、工作中都还充满一种青春生命期的幻想,没有丝毫老态。工作和一般人比较,像是支出未免过多,而事实上却可说马力并未开足,只使用到中等程度,还保持了较大功率并未使用,近于白费状态的!内脏中的消化力既无什么毛病,新陈代谢便极其正常。呼吸系统也无大毛病,至多只限于在感冒临近好转时,血少粘合力,鼻子会出点血,别的均健康。心脏方面前十年廿年中虽因主动脉粥样硬化,供血不良,常感隐痛。血压经常又偏高,但即在咸宁高到二百五十,低压也上升到一百五十,胆固醇也高到三百六十以上,头亦因之经常感到沉重,有时走路也不大灵便,我还是一个不在乎,凡事照常。近几年可能是另一组支血管代替了报废的主动脉,而照林葆骆医生的劝告,试吃蚕蛹也起了血管软化作用。这几年健康且似乎有了基本变化,整天在工作桌边,这里看看,那里抄抄,由早五六点到晚上十二点,从不感觉疲倦。消化力则在家中,除了三十岁的保姆比我高一着,和红红比较总接近平分锦标。额外的什么副食,我照样还吃得多一些。所以从各方面看来,我即早到了可作“逍遥公”的年龄,可是却绝不宜作“逍遥公”,除非被什么外来客观力量所迫,将永远不会作“逍遥公”。甚至于也绝不让“逍遥公”的情绪有产生存在余地。因为一生凡事由无到有,主要动力,都来自一种出发于生命本身的勤快,虽在发展过程中,曾有幸得到几个师友的特别赞赏,给以助力和鼓励。但赞赏处就正是那点凡事无所谓的一往直前的进取心。而不问干什么,又总是从国家大处出发,不计较个人成败得失。前一期的师友赞助与鼓励,还可说只属人与人的友好关系。在解放后,在新的工作中,又复得到国家和人民的认可,给以信任、鼓励与支持,则显明已超过私人的友谊,是明确肯定学习方法、工作态度、实践努力,都对于新的社会有用,得到认可的结果。所以在这廿多年中,从一般世俗印象看来,我的存在,可说是十分寂寞,大大不如过去卅年老同行的辉辉煌煌,却近于蜷伏在一个静沉沉、灰扑扑的小小角落上,默默无闻的工作中,过着一种近于“土拨鼠”式生活。也即可谓一种完全败北“垮”了的象征。可是“垮”是表面的现象,事实上若把时间用三十年或者世纪作为度量单位,我可并不垮。不仅新搞的一行能为社会认可,即已成过去的四十年前所搞的习作,也开始可望作出更客观的清算。不仅在国外得到较好的评价,在国内,情形亦已不同于解放初期的“一笔抹杀”,可望得到比较公平合理的重估价。事实上,忘却了这一切得失成败的,不是客观社会对我的再估价,反而倒是我个人把我所有一切,只看成一种学习过程看待,在社会还并不忘记以前,我自己就把它摔了。绝不会像一些名分上是“大作家”的“小家子气”,稍有所得,就自视极高,以为对社会进展起过非常巨大推动作用,而且早为身后名计,把些因缘时会而写成的文章,用特备稿纸,反复誊录得十分完备,自视之重,考虑之周到,用心之深而巧,即不下于其作品本身……历史将来肯定也会为作出更客观可信的判断,不过时间有迟早而已。

    社会变动虽无比剧烈,历史规律,还并不因之即完全失去意义。学历史到有一定理解时,就可知现实存在的种种,实源远而流长,不仅“由古可以知今”,亦“由今可以会古”。社会组织结构变化虽迅速而巨大,人的与生俱来的弱点或长处,真正本质上的变化,却总是相当迟缓,有的当以若干世纪计,有的或且还会受二三十个世纪以来形成人与人关系的习惯所束缚或影响,不易摆脱。表面变化大,本质变化却极微小。明白它的连续性多且深刻,则近于古人所说的“明道”,明白它的规律性,也更容易保持一种“永久性”。有了这点认识的人,未必能使他“官运亨通”,生活得更幸福,或永远一切平安。可是却肯定可以使得他还未报废以前,活得更健康扎实,更有精神,更能在一切不意而来的挫折具抵抗性,对于未老先衰的心理上的疾病,又具免疫力,则十分显明!

    从文

    十月十二午

    注释

    新运动,指当时正在发动的“批邓”及“反击右倾翻案风”。

    ××一类事,指身居高位的人在向国家转让文物中的谋私行为,以及高价收购已经专家认定为赝品的“文物”后,又转售给公家等。

    出了事,指发生于1976年4月5日的“天安门广场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