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72年11月23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张之佩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熟人中十分之八九全毁了

之佩：

得小弟近信，和妈妈看到后，不免增加点忧心。这也是理所当然。你们务必要设法把身体搞好，才能在明天某一情形下，或许更大困难来临时，还能长远处以泰然心情，永远不灰心丧气。（任何情形下都得乐观，也鼓舞人乐观。）凡事看得自然，许多存在的不合理，甚至于是必然！才可望在今后接受更多的教育，活得更扎实一些。国家社会动荡得既那么大，而且还在动，且潜伏着各种令人深深杞忧的因子（争权，分解）。对自己某些事情上的疏忽，以至于“自以为是”的错误，要有明确认识，不随波逐流。但在另外人事上，似乎又得记住古人说的“察渊鱼不祥”，无妨听之任之，如愚呆不解事。少由于主观如何如何产生不必要纠缠。也就是旧话说的“对自己严，责人宽”。妈妈一生最值得学习处，即对自己，十分克制谦虚，对人，极懂好坏，但从不用自己水平去要求人。这一点我可就差多了。我唯一长处，即对人，知鼓励其长处，对自己只拼命抓学习，集中精力求工作进展，决不稍存投机心情，走捷径向上爬。学什么也总不自满，而又不在工作得失上萦心。在写作上算失败了，不在意。近来在文物工作上，或许也要被排斥了，还有兴趣改业，搞工艺。近日正和妈妈说笑，若五十五年前稍存依赖心，就决不会离开军中，独自跑到北京来，一切“由无到有”的进行学习，你们也不会存在了。来到后，事实上经常挨饿，若在困难中对工作信心稍有动摇，也就早在近五十年社会变动中毁了。熟人中十分之八九全毁了！解放后，放下原有一切，转到午门楼上作说明工作，和巴老伯比起来，不免近于“天上地下”。我还是一个不在乎。而且活得很硬扎。几几乎和所有同行熟友均不来往，在馆中也像陷于孤立，依旧还能学习下去。后来有了转机，要我去接老舍那个摊子，若稍失主张，经过这几年折腾，我也难免于早期如他的结果，或稍后如翔鹤伯伯的结果。经过这次大清算，证明近五十年工作虽寂寞一点，可是没有牵到旧的或新的什么线上去受折磨，而且至今还好好的存在，几几乎可说，可以有充分自由把能做想做的工作，一一完成。一面固然近于“幸运”，一面也似乎应说是和“做人态度”，以及和妈妈彼此相互帮助勉励有关。因为近廿年的种种，妈妈对我们一家的平安所作的贡献，是十分大的。我们应当共同向妈妈学习。特别是之佩，更要向妈妈各事看齐！至少是在明天可能会临头的困难，将增加极大抵抗能力，适应能力，以至于战胜信心的。妈妈今年六十二了，所有和她一道共事共处的人，无不对她怀有不同程度的好感，真是难得的事！刚回来瘦得很，二月来已完全好转。只是每天搞家事，或许由于过分爱好，有时不免感到腰重而酸。好在大每礼拜必进城，因为另外住处过冷，近来又恢复了在此摊地铺的习惯。每当星期天，二表哥和朝慧母女必同来吃顿中饭，小尖鼻最会热闹，和大舅舅及我闹得总是哈哈大笑，所以房中空气十分活泼。不放心处就只是你们的处境！但想想或许还有以若干万计的老干部、专家、高知以及更多的中壮干部、专……各在比你们还差好多情况中等待安排，又还有以千万计的青年知分，下放在乡村里，也有待重新安排，再想起你们所处种种，就觉得还应当说是幸运中的幸运，除了告你们万分谨慎的自处，别的多近于空话了！明年春天我们希望能过南方走走，夏天假中或让红红北来住一阵。你们能回来我觉得到夏秋间自费回来住一个月也好。

从这里种种看，大事还近于“百端待理”。主要困难是人的情绪上的混乱和消沉，对工作信心的消失，以及彼此间的热情的涣散，有的还在统一认识过程中。“私”字在人事安排上相当抬头。大小事“走后门”的习气相当泛滥。总的说，即“歪风邪气”在若干方面代替了“原则”、“理想”和“法”。中上层负责人怕事，一切矛盾习于向上交。几几乎凡事均得总理点头才成。有些事还推不动。而总理处理大事情那么多，又哪能在芝麻、豆子事件上分心？因此不少事多近于搁置中等待。又仿佛若共同在等待某某大会解决了人的重新安排后才可望逐一解决。所以知分的“合理安排”求解决，就还像要等待一系列问题解决后，才会提到。事实上恐怕是还将有一二年“学习”。也许谁也想不到，即这么下去便算是解决！

要学会承认客观现实，才能在这个现实中对自己采取主动，学习和工作。将学会尽少把精力应付人事机心，而尽多的用心到储蓄知识和能力。从外交的转向趋向上看，明天的国家，比较重视科学知识，是十分肯定的。要把凡是有机会学学的都充满信心和耐心去学好它！我们一代可说是在十分困难辛苦中度过的。人即或已活到七十岁，能保以全首领以终老，便是大幸。你们负担重，而希望也大。闻已有新的什么提法，即“讲政治要落实到业务上”，复述语气不一定全对，大意是这样的。看看这里中小学以及大学压业务的情况，外人报导说的“不见一人持红宝书。……明天困难是如何转成工业大国”的分析上，无一不可以见出今后的发展。你们能作个新式“书呆子”，虽在一时易受点批评，三年五载后会不同得多。国家明天对知识的尊重是必然的。

这里寒流一来已冷到零下十度以下，幸好房子炉子还暖和。大哥体力也很好，大嫂已有了孩子，明年四五月生。学校虽还近于“顶牛”状态中，一切不怎么上轨道，他自己的工作却完成得还好。小平哥哥大致不久又将去武汉。何诗秀一再开刀后，已憔悴得如一小老太婆。庆庆已长成大人，还是个典型“大顽童”。以瑞事最近才肯定葬八宝山，后人作为烈属，并将为开一追悼会。大表姐被一冲再冲，却退而成为无所谓中间状态人物，比妈妈像落后多了。永玉一家还照旧，干校整党时，永玉焕章均成了群众代表，可见还好。一时还回不来。蛮蛮已成了小老头子，妮妮也成了大姑娘。

务要注意把身体搞好。要什么药可来信告告。并要小弟常来点信。

从文

廿三日

我们在这里一切很好。

罗振西^⑥回来会谈及房中情况和妈妈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