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70年10月10日

发信地点：湖北双溪

收信人姓名：张兆和

收信人地址：湖北咸宁

我倒近于事事拉他们的后腿了

兆和：

得六号信，知已步行到达住处，路上人多，一定好些。这里房子已一改旧观。只是地下大致今年无望转干，屋顶虽经专门瓦工收拾，看情形大雨来时，还不免有若干处下漏。既已移位，倒得经几次大雨才好防御，只希望不在五斗橱上就好。

你信中提到的问题很对，大弟更说得对，路走不通，必将放弃，免出差错。以目前体力和情绪而言，那宜再出什么差错？我企图主要是在文化史部分试探，既不离史记叙述，也不离陈列提法，实验中不可免会得失互见。手边既无一本书，凡事全凭记忆，特别是受体力限制过严，工作即受鼓励，也写不出什么了。原以为或可作五十篇，现在看来至多廿篇也不到了。说有些“新见解”，还是多从原陈列实物和通史提法，加以综合和概括而言，也只同二三亲人说说，如另写《殷商文化》、《战国时代》多只用五百来字，以及带全面性的《文字发展》，涉及整个文字体例变化和艺术要求发展，由龟甲到简体字渊源变化，而一律归功于人民工人和社会应用要求，把一切有名书家，放到次要次要地位。原来“文字学”要作一年课程的（兼提艺术的还少），现在用不到二千字，至多有两天时间就可给馆中搞陈列的一个轮廓印象，从快好省说是作到了，工作总算初步完成了。主观意图虽好，且事实上也有些新的认识（因为还包括我四十年写字知识在内），特别是发展观念和不同贡献，还兼纸、墨、笔、砚的联系，多根据近年出土新材料加以综合。但是否为目前所需要，这就看将来馆中如何改陈了。如改陈，总的方向是“阶级斗争促进生产发展”，“一切文化成于劳动人民”，这个工作大致是不白费的。因为上万米陈列，到处都碰到本问题：龟甲文如何产生？大小篆社会背景？章草和隶书关系？二王如何多伪迹？欧颜如何影响刻书？以至于简体字有部分根据章草而成等等。到另一时你若见到，也会明白，这个试探是为解决问题，也能解决问题的。只可惜体力有限，即鼓励一个一个写下去，和《红卫星上天》差不多，也不可能写十篇八篇了。至多还可写绘画、工艺等等。因为即此二千字，已弄得头脑沉重混乱，不易设想。去医院看看，还是认为心脏供血不足，血管硬化必然。本已久停水化氯醛，近又新开了些，晚上吃点，才稍扭转。人生观改造，重在把工作搞得更好一些，配合得上社会发展，我只能运用到工作上来，不断改正不对处，使之渐渐作对，离开工作实践，就难说进展。

你的意见我完全接受，为了少使大弟担心，我不会再写给他，也可以不给他信。这个家，四十年来主要是你在维持的，特别是在一些重要关键性时，没有你早已不易设想。孩子们的教育也主要是你的关心教育结果。你的前进不息。更增加他们的勇往直前。我从各方面说来，倒近于事事拉他们的后腿了。希望不至于如此就好。不过说一无是处也不是实事求是。或许也有点滴长处，才能活到如今！一个能坚持工作，从不在困难中后退，情况十分困难也学得上去，才能在初到北京那几年支持下去，打下点写作基础，也即后来生活、工作基础。二即没有投机野心，才在解放前廿年，不裹在反动政治漩涡里。三即近廿年老老实实守住本业，一切从实践入手，由无到有，搞调查研究。搞的虽可说属于“四旧”，工作方法却是照主席指示，不问坛坛罐罐、花花朵朵，由“实践”出发，去弄清楚劳动人民究竟创造了些什么文化？又有多少可称优秀传统？而且总是从联系和发展去搞问题，也只有这样才学得通，有点发言权，既克服了学习中的困难，又耐得住寂寞，廿年在多少运动中不出事故，在这次大冲击中也可说受的最小最小，固然是受到党和群众特别的厚待，但同时也说明是没有个人野心，及工作比较踏实，也比较老实的结果。

一切实事求是说来，这廿年学习转用到工作方法和见解上，大致还像是个国家博物馆研究员，并不太落后的。有些方面取得发言权，就和老实应用主席指示有关。有的方面也或多或少，在理解上取得些新的突破，尽管只属于常识性，比起来，就明白大不容易！而这种种却是上面有了解的。这就是直到如今，我还不宜退休，而部中也并不要我退职退休原因。因为馆中既是个保留单位，通史陈列还有需要，我事实上就还有许多工作可作，即躺在床上，有不少关于陈列问题，查书无可查，向国内专家请教，也难望得到解决，问问我，我还记得住一大堆东东西西，可能对他们都还有启发。许多对于我完全近于副产物的常识，四十多岁青壮搞陈列的都不易学到手了。

所以不再写诗容易。将照原定另一计划，尽可能把廿个（小的约廿个）有关车、马、兵器等等制度发展，用简单散文，一个个写出来，也就够消耗我这有限余生了。这些材料涉及以万千计的文物绘画和文献关系，虽说不上学问，可是要分门别类理出个头绪，年青人来作，想学也无从学了。只要博物馆存在一天，就有用处！我记住这些，也是为了“应用”。不是什么个人兴趣，更不是为名利的。因为照习惯，博物馆以外是并不把这个叫学问的。

可能写出个三五个也不错了，因为手边无一工具书可参证，只凭记忆是不大灵的。记忆却在消失。如六三年搞的那廿万字说明，想再写就已不成了。所以还希望居然能重抄一分留个底。这是我最后一个工作！望你凡事放心好，不要以我为念。最近二报一刊社论又引主席指示，要领导“学历史”。中国历史千头万绪，从那里学起？即范老通史分量，也不是历史系学生吃得透的，更何况书中还有多少重要成就发展未曾好好提及。我从这一点着想，觉得写写《文字发展》这类题目，用些新观点试作新的处理，大致还是会得到赞同的。总之，也只能尽其所能作去（容易出差错处不作）。如王忠编通史，提到唐代各书家影响，全是人云亦云，我的二百字的说明，对他就可能还有用，是新的材料比较。有许多许多事，都不是临时查书能理解的。从这些看，我能协助的工作还多，只可惜已来不及用了。体力限制住了我，即十分希望为新社会多做点事，已办不到了。大哥真一的忽然故去，对我是真正的警告！

从文

十日

近来这里将改河道，有一阵子或将用塘水，希望不落雨就好，一落雨去取水较麻烦！

注释

①到咸高情形，指作者初到咸宁干校的“452高地”情形。他曾在为《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撰写的《后记》一废弃稿中回忆当时的经历。

②篷篷扯，一般俗称“嘣嚓嚓”，指跳交谊舞。

③史先生，史树青，中国历史博物馆研究员、文物鉴定专家。时任职于博物馆保管部。

④吴仲超，故宫博物院院长。

⑤小诗，指《闻新人大开会》一诗。

⑥小诗，指《读秦本纪》五言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