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71年5月28日

    发信地点:湖北双溪

    收信人姓名:张兆和

    收信人地址:湖北咸宁

    环境比王维画卷还清润得多

    兆和:

    今天似乎是端午节,这里收割的麦子,短期里即分配了。杀了许多猪。大致只我没有买肉,厨房中有炒新黄瓜,已够好了。小溪过小,一夜中涨了点猛水,把二百民工好几部龙骨车和二台电动吸水管完成的新桥基两侧空处,变成二大水塘,好在小围堤未坍,下午又开动机器,土洋并举,在吸水了。原便桥上还有个建桥指挥干部,用小喇叭唱歌鼓动,歌声哑哑的,可知已唱得差不多,不久得换人了。约二百青壮男女民工,一般在十八岁以下,所以热闹得很。内中蓝白衣裤占多数,只一二粉红色衣近新娘子,作木刻画可真好!恰值晚晴,空气透明,各个村庄如新洗过,事实上区里墙上是新洗刷过,不必要标语全扫除或撤掉了,区革委门前也清清爽爽。环境比王维画卷还清润得多,动中有静!小溪上流转弯处,有六七张撮网插在水里,老、中、青农民具备,在截流等鱼,可不是捕!两岸水旁约六十各式顽童,集中注意等待起网,上下还有三个撒大网的弯着腰,来回走动。每遇二三寸小鱼在网中跳跃时,孩子们即齐声欢呼。我看过上千名画,上百种农村人事景物画,什么王维、韩混《捕鱼图》,可没有这小镇上的捕鱼图活泼生动!更何况岸边还有个“沈老头”来作比较鉴定。可惜不会画!也亏得是麦事刚完,又值晚晴,村里农民才有这点闲暇,一年一回应应景!估计二小时内,不会有半斤鱼入网,可是人人都极高兴,得到的好处就多了。晚上区里下放抓点干部来谈天,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极精明能干,已工作廿年,才知道一小网值十多元,几几乎每家都有一张,一年在溪里用不上几回。主要还是活动活动,生活不至于过分单调。不过养鱼塘鱼还不少,去年即有几十条长近二尺。这人极有意思,不下于医院孟同志,更接近现实,可以跟他学明白整个队里一切情形。工作之重而细,真不下于“工程师”,等于一个“连长”。每次坐一会会,就又为人叫走了。事情显明比连长还复杂得多,因为一百多人中包括种种,不是一律青壮。照他说:“还有小脚,派放牛!”

    要“写农村”,恐怕只有这种人才有资格。也欢喜写写,供省县报用,却无时间,并且不合要求,老被搁置或退回。因为上面限定格式过死,写思想转变,必具备四过程,一先是怎么不通,后学习得启发,三变了,四表现。要我写也不会合格!这大致就是报上这些小文章近于相同原因。因为上面定的有格式!

    ……

    门前外来户,二孩子上学时,或在水边看捕鱼时,似从不打闹。因为各取所需,矛盾不大。一回家,即有斗争。妈妈爱好而好强,总是大声骂嚷:“你为什么不听毛主席的话?”于是一问一打,总是打得二孩子哭喊得喉咙嘶哑,作母亲的也又累又气,而同样嘶哑。我还担着心,过一会会又跟着收音机唱“小常宝”了。这几天,每天必重复一番,照过去办法,必得我去解围(有时孩子是打在小方桌或床下哭喊的),随后大小三人即来,要二孩子向我保证“以后绝不打闹”,事实上参加“武斗”的,妈妈也有一分,并且还是主要的!但只当天有效,到明天又必然重复。我发现解围不解决问题,就不参预了。这几天,每夜一闹,一般在八点多点,我即到十二点还无法成睡。但房东家六个孩子,魏敏家兄弟姊妹四人,却从不闻争吵,不唱歌即不闻声息。孩子上学外还搞三顿,劈柴、挑水,在烧饭时,在黑黑楼梯下总十分快乐的唱样板戏。有天大雨,看我用个凳子上搁桶接水,却不声不响,戴上斗笠,为提了桶水来,真乖得很!更重要是永远笑眯眯的。一只脚看来还并不好转。

    小小镇上年多来,也即似乎起了不少变化。过去空地全种上了麦麻,农林站几个孩子全去县里升学了,医院那两个姊妹大的已毕业,在等待分配,且成了“大姑娘”,母亲则因什么暂时不搞业务,下村子里作活了,陈医生也生了个孩子。村子里却大致多了廿窝小鸡,母鸡多十分自重样子,极神气的带小鸡各处走去,有时蹲下张开两翅让小鸡藏在腋下,免受冻。大公鸡和一群在生蛋的母鸡在一处,吃什么时,总是号召母鸡吃,自己却任“保卫”责任。小羊长大了,已能和小狗玩闹,照行动说来必是个小公羊,才相当顽皮。矿上已近于定时傍晚放连炮八九声,闻三号井已进行。有煤出,还是不大多。上区里的熟人,似已不如往日多,工作忙必有关系。各种素菜多已应市,有包心莱、洋葱、蒜头、黄瓜等等。过桥公路上高中学生三三五五散步已成经常事。每天必可见到外村人赶猪入食品店,食品店也有了柜台,而别的店还有高据中心高处收款会计,彼此将附铁丝夹子一拉,似乎蛮代劲的,因为已近于“自动化”。文具店东西似乎也多了些,生意还是极闲。邮局里最小孩子已各处乱跑,且大声唱歌,一遇我取信看报,必争着出来让我在头上抓抓,或左右胖脸各打三下,随后又乖乖回去。区里不少孩子,像是多乐意我便中打几下,因为家中人实在来不及逗他们。

    门外打谷场则收过紫云英种子后,又收了麦子,眼看不久早稻又将抽穗,得准备夏忙。闻今年夏收就可到八百斤。大厅中二肥猪过秤时,都过了百廿斤,还待再长几十斤,而新买一猪又已开始发胖。就中似只老母狗还照常,饭时坐在门前,使得我不能不考虑到,多少分点点吃的。但有时味道略改,即有所迟疑的闻嗅,而照例几只大母鸡却争先冲来,这时才决心赶吃。自从小狗忽然打去后,似乎已不会和别的大小狗玩,有些寂寞孤独感,特别是躺在墙下晒太阳时,显得无聊,不大理人。自从用一勺水即可熄炉子后,房中即不再感到油烟刺激,结束了流泪景象,原来那么简单事,也得经过一年才有所发明!只是地湿还难发明什么招架之方。

    床下已霉,且生长了点绿毛白毛,房中似更湿滑了些。我也多少有点像《聊斋》中人物,所以闻《聊斋》解禁,丝毫不奇怪。天井中只有时有蒸发,因为还不过热。

    已写不出像去年的《大湖景》和《红卫星上天》。村子人事日益熟习,凡事不见外。只是写作中除“生活”、“思想”和“技术”以外还需要的一点什么东西,因年底一病,或别的什么,即失去了。搞创作事实上是少不了的,无经验的不易明白,有经验的也说不具体。总之,缺少了它,即写不出,写不好。

    今天另一位大喉咙大妈,送了我大把栀子花(平时孩子们经常送,我可不敢报之以小糖,因为一刺激,将源源而来),房子香得很。一出门即受询问:“怎么过节?老伴怎不来?”正如奇怪我在北京住还不会吸烟!他们可料想不到,这些事城市里早已失去意义,并过年也不会感兴趣!但农村里平时因为过于单调忙累,三大节还是对生活关系密切,因为总得搞点吃的。

    愿好。

    从文

    端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