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69年10月5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张兆和

收信人地址：湖北咸宁

一切视为自然

兆和：

三号夜里得廿九号信，知到后种种。廿六下午，大弟回来时，已经把车站送行，形容了一番，说在站上和你点头熟人不少。信到时，同院相熟均感兴趣，因为多迫切希望明白咸宁情形。大于是还拿信到王、李大妈家宣讲一番（大在同院人缘之好是少有的）。不多久，机关同事可能也有近百人来湖北，据闻工作地相距不过二三里。

过节日，大参加了晚会，十点即散，十一点还家。二号为新装一十五瓦灯管，正悬房中，上下通明，三年来仅有，因此一来，此停彼用，一年内照明问题不用担心了。王李二家都托大便中捎带灯管，此事自然是“可遇而不可求”。二号二姊邀去看看百科，吃吃鱼，三号梅溪邀去吃了一顿，小尖鼻处又送了点鸭子来，所以这四五天，不办什么，也就过节了。照王李二大妈嘱咐，要大尽可能多回来照料照料。我却告大尽可能少回来，先公而后私。不要因此打乱工作安排。因为据先后六七相熟医生综合意见，血压过二百已成定局，不必希望回到百八十以下。心脏情况，痛痛也近于必然，警告注意，不要出意外事故，就不错了。也不可能如何好转，比较说来，已算经用耐久了。到机关精简时，许退即退，不能退即维持下去。总之，机能日益衰老，是自然规律。生活单纯，可望进展慢些。但得承认现实，已“年近古稀”，少受刺激，少出门好。这里种种望凡事放心。大即隔一二星期不回来，生活也不至于如何狼狈，因为过日子方式简单，吃喝事容易解决。又还有二姊梅溪等。再过二三星期，大致就得迁移炉子入房中了，更省事！冬天洗衣不多，也能自己处理。房中景象，比你估计到的要整洁些。炉子不易熄灭，用水便利，入冬干晴，对我相宜。

机关革委已成立，五委员中干部为高、王，比较熟，高为副主任。下一步是大批判还是下放，不得而知。永玉等已延期出发，或在十三号后再看。一说将在校重搞清队工作，搞“五·一六”问题。事实不明白。我这里有小小麻烦，即照医生说应少看书或不看书，事实上已尽可能少了。还说应少想些不必想的事（也即静息意），可是我除了这两点几无生存意义，终日尽“呆”下去怎么行？因此还是终日看能到手的文件，只是越看越懂得少，倒是事实，因为和社会变化实践脱离，车站上种种已难设想，何况其他大事！

……

社会变化比任何设想都还大得多，而且在深化，在发展。于某种意外情形下，或意内情形下，我也会到来或送往别处去。总之，什么都有可能，就一切视为自然，不足为忧不足为奇了。看看《文汇报》近一期的诗歌副刊，就可明白明天新诗歌趋势，一切要求变了，作编辑的一定将要更新得多的人来搞，才明白种种现实，才配合得上新要求。我们想做一读者，也当真得重新学，加紧跟，才有资格！从家人说，大弟和小弟水平就比我们高得多！

这一礼拜我看了三个老人，一是董秋斯^②，三年运动中无问题，近忽闻和几个老同学事有些牵缠，在受审查中不免更见衰老。二是田老师^③，十多年未去看过他，去看看，才知惟一年近八十老师母在家，过的真是风烛残年日子，田老师已去医院许久（我估计或早已故去），无音息。馆中每月还送八十多元薪资，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三即林师母，还精神甚好。更好的还是老保母，年过七十头发纯黑，总是念念不忘我们一家，小弟、大哥和你，给她印象都特别好。和这几个真正老人一比，我似乎就显得太年轻太年轻了。

总似乎预感到，最近将来不仅不会忽然报废，还有点什么事待我去完成。而且也能较好完成。正如我们卅七年前去崂山北九水时谈写作差不多心情，或许尚有机会走动，不管是参观还是别的，只要能移窝，大致就有机会再用笔。上井冈山写诗，就是从预感到现实的。但必须有一动的条件，才会开动脑子！参观条件除了政协恢复存在，别的已不可能。

北京一过了节，就有了冬意。天气晴朗朗的。医生有个是害心脏病的，说“早上去公园走走有好处”。待作较大努力，才会实现这点新建议。这边你务必诸事放心，你那边诸事珍重。相片寄来一张，老大妈还精神得很！

祝你们学习好，劳动好！

从

十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