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72年8月14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世故和消沉等于停止等死

    小弟:

    信到不久,闻作协刘德风来说,妈妈已决定返京,大致下礼拜即可到。作协为在羊宜宾三号内院匀一住处,有二小间,计十九米半,比目前我住处已大些些。院子也大,是朝西房。只是院正中地窖下坍,泥土不免乱乱的。一切工作既还有所等待,在等待中也会变动。与其到丹江种菜,不如回来等待,也松一口气。因为究竟过了六十岁,这二三年的锻炼,实在说已“超支”,能对付,不至于中途垮下,已是一家人大庆!回来暂时分开住,或许倒好些。因为我这里既难望落实政策,将原来强占房子归还,与其挤在这么一间房子闹矛盾,不如暂时分开,待我把工作上交后,再看情形。妈妈工作不大可能继续,我的却活到一百廿岁,也做不了。过去廿年搞的花花朵朵,或许还将成为主要工作,因为一到“古为今用”落实到工艺生产各部门,我的发言权和建议权都雄厚充实,日夜有事可做,且无可疑将许多方面来个民族形式化!只要体力还能支持,不出意外事故,我即有事可作。即或将三次改业,其实用心还是一致:认真学,联系广,记忆力又出奇惊人,过不久,即由无到有,搞通了。如社会再变,还有第四次改业机会,或许将试学“作曲子”,倒真是异想天开,不下于五十年前来北京前门打老虎,虽没有老虎可打,克服无知到有知,工作的艰巨,可并不下于打虎。所以若活到七十六岁还有机会接近什么乐舞团,那些年青女孩子会激起我的想像力,写得出十分好听的民族曲子。成就肯定将不下于我写的小故事!七十岁还能有这种天真想法,愚不可及处,即为证明精神上还不像现在一些廿五岁以上的人消沉和世故。凡事天真会将人带入困难,但同时会带入更光辉灿烂前景中去。世故和消沉等于停止等死。

    最近长沙出了个汉墓,引起中外亿万人兴趣,看僵尸!日本人更发疯得莫名其妙!这反映国内学术水平的低下。多数人的无知,苦闷……事实上十个能走路的僵尸,也并不比墓中诸物能说明问题,值得真正重视。因为出于西汉初,葬制还用战国制度。出的衣有不过一两重的,有印金画银的,有绣法别致,一单位不及三分长花朵云气的——有一系列新问题提出,并解决了旧的一系列怀疑与无知。我正在分别写三文章商讨,写出来大致首先必会得日本第一流学者认可。因为理解问题比他深,引用材料也有说服力。但中国的专家,可未必心服,或承认也。正如最近《考古》作一科学分析,为考古所自我解嘲,承认过去挖的一条西晋带子是银的,不是铝的,过去却以为是铝,向世界大大乱宣传,引起世界骚动。我早就说,这只能是银的。也用辩证法为例,“凡事不孤立,必有联系,或相互制约而难进展,或相互影响而共同促进。”西晋上即三国,三国正大量用白银作装饰品,且记录中即有银制九环带。学部委员和专家,都是有知识,少常识,也不甚读书,也不大信书,只相信自己。结果必然闹大笑话。自承一再分析检验,证明为银。说是铝,必系后来材料混入。混入那有那么巧,恰恰贴到银带上?解释还是在护短,还是肯定有铝存在。我去年在丹江时,还告史先生,铝带可疑,得重新分析。这次报告不知是否由我建议而重作判断?总之,常识还是有用。不免略有“先验论”意味,但判断还是就种种客观情形而来,有个物质基础,不是胡说,也比他们分析还可靠!

    今年这里特别热。一天在桌前大汗如雨,半夜还不易睡。妈妈来后估计必有短期的忙、乱,随即是治。至少每天吃喝洗有定时。但工作却可能不易如先前“趁热铁打钉”那么顺手了。

    如秋后工作告一段落,我想或可过南方走走,看看南京、苏州、杭州等地方。已快十年不到,若能同时带三百种绸缎去作小小展出,和纺织方面作点联系,便于下次编书,必更有意义。但更好或许还是能在十一月去看看广州对外交易展,因为搞“古为今用”肯定有帮忙机会,对全国不少部门,都能起点促进作用。各种常识都有用。

    大哥大嫂每星期天可进城吃一顿饭。大弟会照相,放大相,对我今后工作太有帮助,说不定还可在目前对于工艺图案理解的基础上,将于明年试来搞个“工艺图案服务社”,来搞个三几万材料,供各方面生产和研究无条件利用。若有四五个得力的好手协作(每月我给他每人卅元报酬),我花个五千元,搞三年材料,将可望成为一个崭新的生产服务机构,而且会得到多方面的协助。有个三几年,或将影响到以百十计的新工艺图案日用新工业品产生!一切以便利各方面生产为目的,只要有个上百种产品采用这些新图案应市,得到一定成功后,再送到广州交易会也得到好评后,就可望以千计的新品种取得更大成功。(不过后来将必然是合并,接收,让一些不懂这个的当成权利而接收。)一个人到七十岁后还对工作充满幻想(或天真烂漫的假想),个人即或会有近于碰壁的时候,而把工作向前推进,将是事无可疑的。不易得的将是接手人,因为这工作若不能在三几年内打下较好基础,年青一代接班人,是接不下班的。包括在学校教这一行的,知识都太贫薄,太不过硬。正如目下在大学文学系教创作的教授,不仅书本知识缺少,人事知识更缺少,在这么一种土壤里,那里能希望培育出良种花果?也正如过去作协,用那么一批“名作家”去领导文学,事实只能点缀场面,捧捧场,说说漂亮话。对青年一代毫无什么热情和责任感!他自己还不懂什么,年青人却向他们取法,结果各省市的写作能力之低,都可说是空前的。以一千万人计的省会,能写作的不会过廿人。这八年所谓“大笔杆子”,自己连个三千字的短篇也写不好,那能领导年青人搞得出像样作品?不少这种人在省一级或部一级指挥作战,以背背八股为法宝,可从不用自己论文作作测验,看看有多少人真得益,真能从文章中学会写作?事实上,则他自己家中子女恐怕也决不会从他的权威性文章得到丝毫教益的。一切还在继续中。因此三五年内和目前差不多无一本文学书可看,将是意料中事。那么大一个国家,快八九年了,无一个文学刊物存在,即此可知我们对文学的认识,是历史少有的。

    闻川中又有点矛盾表面化,也事在意中。我还希望在明年秋天,能带几百种“蜀锦”来成都住一二月,协助蜀工恢复传统的被面锦,这当然是同样近于空想。但既有空想,也会有一天成为事实的!

    庆庆已长高到和她妈妈差不多。小尖鼻也长得高过一般六岁大孩子,喜欢吃肉和咸酸,不大吃糖。黑妮妮则简直成了大姑娘。小红红看来也是高个子。若明年夏天不过热,将为她寄一百路费,让个姨姨带她来和婆婆住一个夏天,一定对她和她姨姨都感到兴趣。婆婆也会十分赞同这个倡议。住处也不成问题。

    天气虽热过卅五度(室中),我体力似乎还好,整天流汗却不感头昏。正在为搞特种工艺的打气,因为十月全国展,北京得搞得更好些,真的有点新气象才像样!

    最近的预展在历博举行,看的人比龙街子热闹得多!人太多而实在又太沉闷无东西可看了,电影总是那几个已使人感到厌倦,搞电影的即十分着急,但人事近于冻结,凡事都在等着瞧而冻结着。

    书已寄出,或已收到。应当多看点书,这点向小平哥哥学应当的。如有勇气,还应当有信心和勇气把数学和外文补上去,用之佩作老师才合理。不要怕难,要充满信心和勇气去学习。新的国家要良好政治,重在有效率而适当的重视知识,发挥其不同长处,各方面配合去发挥种种长处,才可望取得进展,不至于大大落后于日本。若总是在上面争权,而下面情绪混乱无所适从,又凡事朝令夕改,总是变,使得一切事都冻结下来,下面用世故消沉代替原有积极,趋势不扭转,下下代痛苦必更大。决不要和人争是非得失,不争名位,好好抓紧仅有的可用剩余时间,有计划来学,形成积累,一年或许看不出意义,十年廿年可就大大不同,必然由量变到质变。万一有机会作研究生,攻什么尖,也应当有勇气去接受新任务。

    最近听人说世界先进种种,相形之下,我们这十年可太落后了,有的方面或许还将日益更加落后。这是令人痛苦的,国家事千头万绪,林的哲学一经占主要地位后,许多原有布局也打乱了。有形生产的工厂易恢复,无形的对党的向心力破坏得未免太厉害。有些事可以缝缝补补,有些却不可能。

    要什么书可来信,能买的必可以设法买到。目下有四五处出售内部用书,我有介绍信可以去买。

    你应当充满了信心和勇气抓学习。世界的进展,是靠组织也靠知识,组织如不会充分使用知识潜力,将是会落空的。人家是全国求达到高中毕业水平,我们大专和各级中学却停顿了已快十年,至今各种教科书还待开会,组织人力来进行编写,要达到比较完善,恐还得在三五年以后。新大学生的要求,却是补文化课十月八月,以能达到初中毕业水平为目标。而且学写作,即写厂史、家史、社史,使得教师和学生同样不知如何下笔,因之抄来抄去的过下去,大舅舅来信说这将是三几年内必然的情形。

    千万不纠入任何一种人事纠纷中。我正因为不懂政治的现实,所以在四十五年来,不卷入任何团体中随同而升降。自然有困难的一面,例如直到现在连个稍稍像样的住处还得不到。但是到若干工作需要具体过硬来求解决时,我学的就显然都有了用途。由于学习工作态度认真(甚至于方法也较新),求进展也即较快,联系方面也广。不问搞创作或搞文物,拿出手时总还像有个分量。可是许多有用精力却在等待中消耗尽了。真是无可奈何。

    妈妈来信廿左右或可上路,如动得了身,则七天后必即可以到京。房子已由大弟为收拾,除了交通麻烦些,此外或比东堂子好些些。将来也有可能会让我作为家属而迁过去,比如也被迫退休和别的变故。但是明天事我们还难估计,所谓将来更遥远了。

    问候双好。

    从文

    八月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