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76年9月13日

    发信地点:苏州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张之佩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呼噜噜,好香的睡”

    小弟:

    信收到,建议意思好,只是不大现实。我们从各方面一商量,即知四人一道入川不大可能。即照所计带二小将来,红红为有着落,帆帆则将与父母各在天之一隅。她正值活动力极强时,又特别壮实,每天时时刻刻要到处跑动,见高即爬,不像红红之沉静,奶奶一个人恐不易制服,随时得跟着跑精力又赶不及。生命力特别强,黑而胖,只有尽其在她妈妈身边“腻”为得计。即能返北京,看来也不即尽之回京,因为回去若无得力保姆,奶奶即“吃勿消”。在京时上屋有一高峡,小彼半岁,终日和后院最顽皮之周明家三少爷尧尧打闹。(十三岁了还比红红低一个头,可是精灵鬼,经常在外大打出手,回家时亦常常为其母用大棒子追打,一切不改。)帆帆虽相当羡慕,却胆小,从不参预。可是到苏州后,和小五舅小孙子致元在一处,却每事必争,经常扭打成一团,一会会又即和好,在房中地板上同作狗爬,不易制服。所以这里初步打算到,即返北,也不即带回,还得让她在“宋江”妈妈身边,奶奶省事。因北回一时将不再找保姆,因为住处过小,事情又并不多,冬天若不必跑地震,可以留在房子里住,我可以回小羊宜宾,住处也比较从容。即或白天仍在东堂子工作,只要到时即回吃午饭,看来还是省事。至于红红,经研究商讨,还是带回北京省事。到毕业再看,若不能升中学,由京还四川省事。

    妈妈所唯一顾虑,是我年纪大,十冬腊月跑地震警报,深更半夜从小羊宜宾向豁口外跑日坛或农展馆,在寒风中等若干小时,怕易害病。其实我一生都近于在“学习”与争知识积累、工作积累中过来。工作越麻烦即越能集中精力来求进展谋解决。这几年体力和工作精神比一般旧同行、老同事显得好得多,正好是从不闲过一个日子,总是早五六点即起,一坐桌边七八点,中间甚至于洗脸吃早点也经常忘了。而十二点用个半跑步回转小羊宜宾时,照例一大碗饭毫不费事即可下肚。休息不到一小时,即又返回东堂子,一切照常作下去。除把带回一顿晚饭草草用过,又总是直到晚十二点才上床。同住善于保护自己十分周到的王先生,总以为这么干怕不易持久。可是事实上,我却在大量精力集中消耗上,也提高了消化力,什么浓茶酸牛奶,随时都可入肚,也从不出毛病。大学里或科学院文学所,不少熟人似乎都在长年某种折腾下,已显得精力衰退到使人吃惊程度。卞诗人也白发满头,老态龙钟。朱光潜、贺麟、罗念生、李健吾、余冠英……等等大都已用拐杖走路。叶绍钧、茅盾、曹靖华等,出门都已得二人相搀。我却赶电车还极其敏捷,一切就得力于用强劳动加速新陈代谢,在某些外表方面,甚至于比永玉也还精悍许多!

    妈妈在北京,有一段时间似乎日渐瘦弱,到这里一月,也大大有了好转,显得年轻多了。如北回后,能想办法找到个洗洗衣服的人,不必总为逃地震担心,过冬大致一定身体会更好。因为原来那个保姆,虽年轻手脚又快,每月总得费到五十元以上,而许多事还是得妈妈操操心。特别是帆帆随时要人照料,一不小心即到别人家去串门。姐姐则整个兴趣在学校,似乎总派有许多任务,有时还得带回家来赶,大致已习惯必须饭菜上了桌子,才三请诸葛亮一般或从隔壁朱家叫回,或把她从那张书桌边拉开。奶奶骂骂照例又不在乎,像是一半已是个“社会人”。到苏州后,在小五舅家派洗洗碗,总像绣花一般慢得惊人。“半个书呆子”的趋势已经形成,将来搞绘画,或别的什么,必然都可容易得到较快较大进展,只是“做家务”怕还得换个地方重新训练。也许家中保姆一去,她这方面潜伏的长处,会在“形势所迫”情形下,即可得到发展的机会,否则就将有第二阶段,比如说,过些日子回到之佩身边来重新训练了。身体倒不用担心,学习也不用担心,惟对人事处理可有些生硬,得注注意,这大约和平时我们教育不到也有关系。所以我和妈妈说笑,总得有一二年让她在之佩身边过一阵日子,某些情绪方面发展得会更正常一些,将来到社会上适应力也肯定会大一些。特别是我这作爷爷的,比百科大大不如。红红大致只深信我一句话,得到了显著好处,即我说的“学什么都可以学得很好,只要耐烦就成”。从她写文章、作画或搞点什么自出心裁的小玩意,都可看出,简直有超凡的耐心去做,而且什么都欢喜去做,从完成后得到极大的快乐。在这里一星期中,五舅公因妈妈等从小住过的楼房,过不久就将拆去,给苏地区委作五层大楼。要她作一张写生的素描图,她就在大热天中不停手的仔细认真画了又改,改了又画,经过前后四个半天(有时还是有大太阳照在头上),居然就十分准确的把这房子画出来了。是个曲尺形的图,左边一个月拱门,正面楼上下六个窗口,有开有半开有闭,全都极其准确,每扇门窗上还嵌有龟子格玻璃,以及正中一个假洋式圆拱门,上面还堆有些卷草和两根假大理石柱,都画得十分具体又极其准确。大家看到都觉得很不错,也觉得极其有趣。照这次的画看来,若中学即起始一面作作实物写生,一面开始让她画些机器图,将来向这两方面发展,必然都会干得不错,说不定会还来得及成为之佩一个最得力绘图帮手。她在这里还为我作了个极简单的睡时速写,旁边写上“呼噜噜,好香的睡!”因为不成整体,只画了一个头相,我用来写信给上海的程流金伯伯,被李宗津见到时,被大大称赞,特别是这么点年纪,又不曾好好学过画,笔下却那么准确!北京方面相熟的会画的人极多,所以这次回去,我将有计划的来为找两个教师,为认真补补业余课,一方面可以把基本功弄扎实些,另一方面且可以把她从一些不高明的长篇小说书迷中拉出来,使在发展中的生命更好的来消耗它,形成明天更有用的积累。因此即或回京已过了入学时间,你们也可以放心,有的是更好更有意义学习的机会。至于身体,则从七四年在苏打了针蛋白什么后,加上爬了次黄山,回京二年中发育得十分正常,每顿都能吃一大碗白饭,学校安排劳动又及时,一切干得很欢,所以简直不为家里人设想,成了个“大块头”的候补人。她最得意事情,是有一次到永玉处,彼此可以互换鞋子穿。早已能穿奶奶的裤子,上缝衣厂学工时,还穿上你那件工作服,已恰到好处。以后,之佩可不必为她寄什么衣裤,因为已不大符合“半大人”要求。平时从来不吃零食糖果,出门吃冰棒,多乐意限于三分五分,身上也不肯带钱,好处也易成为弱点,即不懂钱的意义,所以回去后似乎也得在这方面作点训练,因为一入中学,就会碰到一些问题的。上年因学校的美术老师吸收她加入了美术组,成绩且很得到老师赏识,作了张有颜色的大水彩画,为老师给了个玻璃镜框装好,在学校展览过,还将预备作东城区的学生成绩展览,因地震捎回到家中,经常把被盖盖到镜框上,十分重视。稿子是根据一张黎族唱山歌女人画改成的。事实上让她自出主意的去画,或许会更有趣味。估计若北京五七艺术中学招生,让她试去考考,可能会取中的。李宗津就在那个学校教人像写生。我们极希望你两人同意带红红回北京,因为有许多条件,对她在发展中生命有较大好处。样子乍一看来长得不大活泼,脑子可极灵活,能思想,又有较好的表现力。有许多方面和虎虎小时有共通处,特别是见什么都想动手作作的模仿兴趣。如像我那助手王亚蓉,在玩具工厂工作过,做平面堆绒洋娃娃,水平极高。若有材料红红早已学会。焕章作的小型鸟兽雕塑,她也感兴趣。至于文字,若只从学校语文课学(几几乎全是论文),所得恐不会多。好在已看了许多新小说,打了个从这方面受影响得启发的底子,到中学时,再有计划为选些叙事文如《猎人日记》看看,一定不太费事,即可学会在家常小事上叙述的能力。你们不妨在信上鼓励写信叙家常,这正是补救学校对于语文教育要求不到处。也因此可以把读书兴味扩大。

    主席故去,全国都感到哀痛,因为国家一切新成就,全是在他的思想指导下得来的。正如不少外国领导人说的,他的伟大不仅是新中国的再造者,同时也是世界革命二十世纪一个影响最大的领导人,在廿一世纪中,必将有成百的第三世界国家显示出新面貌,无一不是从中国革命与建设学到了好处,使世界面貌一新!

    从文

    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