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74年1月16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张之佩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不少熟人都感到彷徨失措

    虎虎、之佩:

    红红在此一切很好。在学校结业时,又得“三好”证书。在评语中,且提出许多长处,在家中还不大知道的。在家里,也很主动服务,徐大娘也称赞!扫地倒灰,不必要人叫,肯动手。凡事“十分认真”,大致对于爷爷说的“凡事能耐烦认真,什么也学得好”,在以后十年或廿年学习发展中,都将起一定影响。目下成问题处,是街区文教组,对她留在北京继续上学,不同意。因此学校恐也不能保留名额。曾告家长赶快些想办法。妈妈不会办交涉,我更不会,人家一打官腔,我们即无话可说。他们说,眼病不是留北京理由,“三线子弟”升学,她又不在例内,系指边远地区而言。所以不久前,妈妈写信给你们,提出三办法研究:一、红红她说“想姥姥。不如回去升学好”。(因为不能升学,即以为不如回姥姥处,事实上那方面课目紧或过紧,晚九点还得为辅导别人不休息。眼睛即不利。生活面窄,学习不可能如这里便利。)二、回自贡。她不提意见。我们却记住你们说过的情形,认为不大好。三、即留下半年,为之补课,并加以一些各种作人训练,并把身体弄得结实些,对她总的说,有好处。即返昆山或自贡,也是复习半年已学过的功课。而且在半年内,我或许还有办法,为之解决留下继续读书问题。妈妈和我以至于所有亲友,都觉得留下对红红好,同时对我们生活也可说大有帮助。且都极欢喜她,性格明朗、大派,对人关心,对家中人十分亲爱,极少闹小脾气。即麻烦些些,妈妈可乐意。甚至于对小胖妹妹也好(少见的胖而乖),因为每天逗小胖妹妹说说话,比谁都能得用。红红唱,胖妹妹在大指导下跳舞,弄得大家开心,胖妹妹也学会哼哼唧唧……最重要,或许还是我和妈妈针对她的长处和弱点来教育,易见功。配合学校不到处,来补补生活课,或许对她一生有关系。她记忆力既好,理解力又快,在家里可以学到的,将比学校还多。比如学画,便是一例。学校无图画课,而她临画的长处,永厚见到,也觉得少有,已经常为学校画黑板报头。其实学什么都快,吸收力又强。消化力也强,所以我们都乐意她能留下好。你们最好能请熟人为研究一下,是否可将请求留京信改变一下,以你们在川工作忙,实在照顾不来。家中祖父母都已十分年老,祖母已退休,祖父又还在工作,也有长期心脏病,有个孙女留在身边生活将可得到些慰藉。这一点或许可以奏效,请求厂里写信大意如此。措词还得活动些,才有可望。我这边,也去馆中商量研究一下,看是否也可代为呈请呈请,解决这个问题,若能写个信证明,会还有可望。

    这里大家身体都好,可放心。大嫂已和她姨姨来京,因此妈妈和红红又迁回东堂子暂住,天气冷,还不觉得太挤,大致过了节才会回去。红红前些日子去二姨家住了一天,现在放了假,又被接去和庆庆同住去了。她在那边过得很高兴,不许她看书,出主意,学别的这样那样,因为还可学学打字。一家三代都欢喜她,以为她极懂事,乖得很!人越大越乖,有群众为证!

    我近些日子很好。正当不少熟人,都感到彷徨失措,不知干什么好时,我却有的是事可做,总做不了。正在争时间赶工作,经常忘吃忘睡!或许可以写出五十来个大大小小专题性带图文章,或图册。又还可以把《衣服发展史》继续作下去,搞了不止一万图像。诸事全靠记忆,一个脑子的得用,真到不可设想程度。馆中曾初步为布置三或四个接班人,一搞服装,即过去多年同搞服装的李之檀。会画,明白各代区别。只是不懂文献,也学不好。另一学绸缎,是个苏州绣工。四五十岁,工作态度极好,也同事十多年,能摹画、摹字,又能织刻丝,有这个便利,因此学懂绸缎叫得出名目,容易作到。惟学通文献,又能记忆得许多有关诗歌,又能明白相关文物彼此间的联系,恐怕十年、廿年也学不来。我还有可能将为过去已编(我提材料、由别的人编的)试教的《丝绸花纹史》、《漆工艺史》、《工艺美术史》等,待新教改以后,重提材料,并重为修改。又还得争时间,把拟作的《家具史》、《前期山水画史》、《杂伎》、《狮子舞》、《扇子》、《灯》、《金银加工》、《屏风》、《玻璃》等等历史,约五十种大小不一的不同材料,为一一写出来。照目前体力估计,办得到。大有可能逐一实现。但若在什么“新运动”中再来个“不巧”,那就完了。这或许将如近一个月内三个同事都不到十分钟即报废情形(均只五十多点年岁,一律因高血压死去),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情!可是我却深深自信,将尽可能把它写出来,一一上交。事实因草目草稿早已作出,且分别有了一部分的图片。因为此后许多事,都有人能作,这些事大致却不会有人肯用心,即学习再久,又未必能有结果。我似乎还有义务待尽,不宜于忽然报废!我由于有个前廿五年旧文学底子,又有个新写作的便利条件,一切总是分门别类的过手十万八万材料,所以写来不费事。五十岁以下的,已不可能有这么一个底子来搞研究!

    ……

    你们近日工作不知如何。国家事在进行的,大部分不易明白。只听说年终十七大学同时要副教授、正教授考考张铁生的那个数理化题,多数人交纳“白卷”。陈占元伯伯即说:“只能交白卷。”传闻钱伟长得五十分,清华第一把手廿五分。八十六岁的黎锦熙,师大文学院长,当然也是零分。不大明白会这么“过考”原因,又要得到什么结果。因为从常识说,钱学森不会升火炉也不奇怪。即此一事,已可知“教改”之复杂难懂。幸好解放以来不教书,也不作“空头作家”,得免于过此难关,和巴老伯等所过难关!但社会变动那么大,未必即无更新的难关出现。一切内中情形,不易理解,每天只有尽力工作,比“逍遥派”总还算精神健康!

    望经常来信,并把对红红的处理意见详细谈谈。工作情况,也望经常有信来,至多一星期一次,免得大家悬心。

    并候双好。

    从文

    一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