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72年4月30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张兆和

    收信人地址:湖北丹江

    少性格,少创造性,是致命弱点

    兆和:

    ……一个国家有八年大中小不上学,情形是惊人的,不仅影响到当前招生,还必然将影响到今后工业建设一系列问题。似乎得“亡羊补牢”。已在亡羊补牢。补之又补,而依然还会影响到今后教育和其他,延迟或落后一大段。特别是工业化进展,且有可能有些后遗症,比较上说即“后退”。正如说二三年内要恢复个文学创作局面,而达到国家发展应有水平,即不大容易。求达到六四水平,还恐得赶个五几年!过去一个人一年半载能完成的工作量,和艺术上所能达到的水平,目前集中所有优秀来合作搞个戏,就感困难,主要还是靠那原来训练了廿年或更多些的一二“头脑”和“手”为骨干。在用笔的数量之多,是世界历史少有的,总得以百万计。可是不得用,难提高。文字少性格,少创造性,是致命弱点。这和写字差不多。美术学校至多能学会写点“美术”字,即不美,那能写别的功夫字?要求日高而水平日低。非本行的人即无责任,也还是不免着急。有的人自己不搞过创作,不明白生产不可少的许多过程,学习基本功不扎实,所以十天半月(或更久)在报刊上不易发现一个二三千字小说。甚至于千把字报导也写得不动人。文字见不出光彩,认识又不深刻,表现力极端缺乏,即再动人事件,也写得难动人。要突破这一点,恐还就得重新培训些廿岁过一点的小记者,先得学会“写”!但仅仅从到处走去参预三大斗争实践,不练笔,十年八年还是写不出好文章的。用笔方法不对头,也提不高,三年五载难见出显明突破。

    旧作者大部分似乎还在乡下,改造如理想所需要的用笔,恐不怎么容易。有的显然把写作热忱也失去了。所以走不通,只有将就现实,放弃主观设想,所以传闻不少廿年来出的旧作品将在“解放”过程中。更新的可不知将如何作计。如学校依旧当个练基本功地方,教员似乎得换些作家才有希望。如能在学校把基本功重视到和“乒乓球”、“芭蕾舞”差不多就好了。以某大而言,教这个近廿年,本人写作即不过关,在知分作者群中,包括学校和作协系统,即无什么深刻印象。加上近廿年不出校门的大跃进冒头的少壮,照年分已成主要教写作骨干,有的可能就从来自己还不曾写过一篇像样文章,而满脑子正确观点,能理论而不会叙事。即这样也只会复述引申,不明白如何运用到作品中。整系下放十年,回来还是不会写小说散文,更不会教学生如何写作是肯定的。更那里能希望教得出“多面手”的好学生?所以这个学校这个系,这么办下去,只会训练出些听话不中用(旧书读不好,新的更不可能好)的学生,难望产生破格出色作家以至于教员的。分到文物系统中的,不知用功为何事是总的趋势。不少搞了十年或十五年以上,文史底子之差多出人意外,情形是令人十分痛苦的。但是一些人的“世故学”却熟练精通到出人意外。结果可以说好了个人,害了国家。是谁的责任,是坏风气的影响结果。办法似乎应从学风改变作起。否则这一系只有停办。

    所以如真的还有什么机会把近廿年所学,总结总结后再转移,或许生命使用的会经济一些。对国家则效果大些。我并不希望去教书,但目前我的工作,至少是对于少壮同事用处不大,这是肯定的。目前还有少数搞史部学、艺术学的,能明白我搞的问题有些见解是新的,工作方法和所得结论也是对之有启发性的。但这种读文史,脑子里感到有问题的人也越来越少,大多数年岁在六十左右了。四五十岁的就只是明白我懂某某而有点“发言权”而已,对他们帮助却不大,因为学来困难,用处不多,特别是对于“升级”作用不大。

    转业无望则换一方式——总之,不固执继续当前搞的种种,值得从长考虑。因为能抽出身子,即还可望在新的一种学习方式上作些其他试验。写写诗就是个例,会写得有个样子的。甚至于写一本半世纪回忆录,内容对许多四十岁的人看来,也是崭新的,从别的书学不明白的。能出版,即会有比目下搞的工作超百倍读者得到好感的。也同样可以自作解嘲,叫作“古为今用”!因为七十岁的人,在这半世纪社会大变动生活过程中的经验体会,都已经是“近代史”了。当回忆录写就不枯燥。

    ……

    从文

    四月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