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69年11月2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张兆和

    收信人地址:湖北咸宁

    希望,连根拔除

    兆和:

    廿九来信,一号收到。要办的各物事,今天大即可为解决。此外还要些什么,同事中还要什么,便中问问,来信提提,大可一下解决,一包寄。如此服务,大实高兴。也可说力量用得其所。今天星期,他还回校打井,下午即为办各事。

    百科明早(午)走,幸亏大前天大去为整行李,计大铁箱一,中皮箱一,大行李包一,另外手提包等等,直到十点半才完成。二姊留下不动,有街道动员同行,有去有不去。事实上困难,大致到时那边也困难无住处,熟人中少闻有动的。学校情形不同,北大去的大致多些。大弟校中家属却不动。文化部系音、电、戏、美,男女暂时全不动,揪“五·一六”。不明究竟问题何在。我因不出门,许许多多事通不可能明白了。即“马路新闻”,也不易传到耳边。现在只有梅溪隔日来为打针,血压又上升二百卅,希望能降二百左右就好。心痛多些。但是一切还是只能从常态应付对待。不忽然恶化,即必然可以维持。再作什么事,大致近于胡说了。

    日昨去拿回经过三年审查退还的:一照片,二文稿,和三记事本。第三份最不重要,因为只记得些平时学习意见和业务问题。第一份照片不少。拟贴三个薄本子,分给大小弟,自留一份。第二份是近廿年业务纪录,有不少未发表过,却对文物工作者可供参考学习的。感谢专案组为分门别类,编定号码,一包一包整理得清清楚楚,是份极大劳动,内容大致也一一看过。负责人之一问我,“你怎么写了那么多?”我笑笑。因为人人都学主席著作,重“活学活用”,若指的是发言,我总是口齿迟钝(李大妈等均欣赏大,不会说,却尽作事)。至于从《实践论》、《矛盾论》、《辩证唯物论》,有所启发,用来搞业务,搞的又是劳动人民文化成就,我的各种初步探索,不说是有了结果,至少是开了花,发了芽。因为好些问题都近于崭新,而基本知识,是看了十万八万实物得来的。对于丝绸发言权特别多!但是一看面前大包小包文稿,我却发了愁。因为这明明白白是对今后搞文物有用东西,最起码,我得有精力重抄一份,存一份于公家或什么单位保存才合理。因为此后大致不会有人再那么条件便利而本人又如此耐烦细心来搞文化问题了。只有我自己一一重抄,别人也无从代劳。因为工作的原因,所以听说有些熟人,或属真正专家权威,或属人大常委,疏散成都,或相似地区的,我倒也不免胡思乱想,若能去气候比较好地方,多活一二年,把已完成待改正的有关文章重抄一份,对我虽像是特别优待,对公家还是有意义。因为千百万文物其所以值得保存,主要是可以根据它分析综合清理出些新问题。若已搞了廿年的工作,能有机会整理出来,必可以减少后来者许多精力!这事明明白白对国家有益,可无从去向谁说起,只有一切听之。当时不胡乱毁去,已真是大幸事!还有大量卡片却毁去了。有些材料是我自己感到无意义而毁去的。

    至于信件、作品,一律由馆中处理,我同意,不说什么。本想把英、日译文本还我留个纪念,也不说了。因为心脏和血压作成的实际困难(心压力大,头脑比较好受),医生已一再咐嘱,不要再作用脑力事。已不宜再粗心忽视这一现实。这一处理,也可说把日前还妄想写得出新型短篇的希望,连根拔除。

    即使如此,生活还是不太乱,一切可以放心。大弟近月大致因工作过于劳累,也有了些超支现象,瘦得多,吃的少。昨说颈部扭了一下,不是落枕,或是做活用力不当。要他及早看看或针灸一下,不久或即可好。冬天已到,天大晴,可极冷。本院已有人装炉子。房中还保留到十二度左右,厚呢大衣已上身,脚还冷些。你们可能还不到这样。一星期抽空来个信,说说工作生活,让我们多明白些琐事,也有意义。同院就经常问到。在最近退还笔记本中,就有一本十五年你写的一本杂记。我和大弟看过后,以为极意思。因为这是差不多半世纪以前,流行了郭沫若译《少年维特之烦恼》前后事。多少青年参加革命,也和这种时代感情密切不可分!记事中文学味十足,且多客观描写,不知为什么,后来(一直到最近信中)反而把这份长处全消失了。若能恢复起来,可写的一定就多了。应当想法恢复,将来是用笔基础。

    我盲目估计,今冬我或不至在匆促中上路。因为若投亲靠友,向阳湖住处还没有,又别无去处可走。但若果受特别照顾,则临时上车去成都,或别的什么地方,倒有可能。若对我工作还认为有用,心脏又还顶事那就省事了。因为下至苏、杭,上至昆、成,有丝绸布印染厂的地方,我都还有资格去作“顾问”!大是和许多工人一样,决不离开工厂的。

    ……

    从文

    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