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70年6月18日

    发信地点:湖北双溪

    收信人姓名:张兆和

    收信人地址:湖北咸宁

    妄想近廿年学的种种,有机会用得上

    兆和:

    昨天张同志去高地,今天即回来了,得知新来同事已有近十位害了疟疾。大伙儿住易传染。这里疟蚊虽多,又是医院,我们前后五户中,幸好还不害这个病。老鼠则前后已毒毙十只,三个房间已比较清静多了。惟雷阵雨已落二次,每次房中均有三四处大小漏,顾此失彼,因此房中不免有一半地面由霉转湿,泥汤汤的。大致将要到十一月后才会稍干了。雨究竟比闷热好受。还得经三个月四十度高温考验,是一定了。我们大致不会过高地,因间接得知已是“编余”人员。这是下来前并不明白,到后也不知道的。你也不用向任何人提,恐还不是终局。

    闻大湖中庄稼长得极好,菜要各连全年自给自足,怕还是不容易,因为供应量过大。又闻从基建工程看,部中人将不会再大增,只会继续减少,若干单位“轮训制”大致将逐渐推行,永久性可能不大,不知究竟如何。据闻科、教影工作人多调回(比我们还来得晚),报上也起始登载全部科教影片,并说明全国城乡放映。因此新的生产,无疑将继续进行。故宫、北图、历博既是保留单位,迟早一定也将考虑到开放问题。我即或已成编余人员,总不免还妄想近廿年学的种种,还有机会应用得上。至于本部门干部下放,将是一年轮训制,则事无可疑。我们是否到一定时候还让回去?将看机会去了。至今还收房租!

    你们刊物估计到一定时候还是将要恢复,至于组织内容如何,已难设想。我写的新诗,史先生等同事看后也说好,思想极新。目前照这么写诗的大致还不多。将来说不定还可发表,但不宜成第三次改业根据,则极显明。因为生活深入有一定限度,接触实际面即不广,长久停留在一个点上,只近于下马观花,写到一定时候会枯竭的。近来又新作些试验,当个试探性工作,大致还有可写的。试有意就主题中略作抒情,或写写景物,文字用得有节制,似乎还可以。不宜过。不过,就不成了。但缺少这个,尽写概念,终易落入套套,一新,二熟,三易俗。叙事也不宜过长。要避免“新打油”才成。好处是篇章不大,搁在手边随时可改、添、删。有的经过琢磨,便比较完美了。虽不可能成为一种新专业,但是规格不大,费事不多,继续试验下去,还像是有条件的。有极便利处即散文体懂得多,用字造句自然,不生硬,在旧体裁中表现新意思,还是会不断作自己记录突破,得到新章段的。还有既不抱什么“成功”希望,也就不至于“失望”。永远作为“学习心得”看待,还是作得到的。

    ……

    我自从听说已成编余人员后(并以前),即想,想个什么办法向领导请求,不再给我工薪,至多每月给个三十元生活费已够多了。因为我其所以不请求退职退休,主要就不是为了这份工薪,而是为了近廿年学的种种,还对馆中有用,对改陈有用,对文化史的编写,工艺史和其他几种专史教材通通有用。有些知识见解是又新又较深的,配得上新社会要求的。排排材料还是比较有条理,比较唯物踏实,我是当成一种应尽责任来完成的。若青年人不明白这一点,以为是权利,那就应当及早让人,不能迟疑。人由于年龄、教育、认识、思想、打算不同,有些事是不易说得通的,求自处适当些,少犯错误,就不大容易!

    近廿年搞的工作,不少是由无到有,慢慢学懂,再逐渐深入得到巩固的。且极不自私的把知道的无保留的给人以便利,不论自编或协助人编的几本书,大都是国内第一次搞出的,时间也多极短,内容不可能十全十美。但排比材料就并不简单,且有不少新发现。特别是那一本总理同意编的《服装资料》廿万字说明,内中对于近二千图像提出不少过去人还未道及的新问题,即仅仅对于鉴定旧人物画时代而言,就相当有用!可惜的是和一般水平要求差距过大,便在胡胡涂涂中报废了。工作一搁数年,也就等于否定了。而传统的谬误既未得到纠正机会,反而依旧成为“权威”意见,以讹传讹的下去,无人过问。这部门“唯物论”的鉴定法,得不到应有重视,而唯心论的鉴定法,必然仍占上风。我还不知是否来得及看得到我这个资料性工作出版没有?大致是无可希望了。到目下为止,用综合文物知识来判断名画珍图时代真伪,重新对宋徽宗和乾隆及权威的估价,好像还只我一个人敢于作这种新的探讨工作。这主要是各方面都有一定发言权。本来故宫吴仲超,原让我有机会为把故宫那八千卷人物故事画一一看去,一定理得出更多问题。现在诸事一变,大致已无可望了。对公家说,实在是十分可惜的!也绝想不到那么热心为公、而又还能作点事的人,却已无多机会再接近工作,而部分负责搞这项工作的,却还依旧十年廿年视若无睹的在大量材料中混过,一点看不出什么问题!若领导其事的不明白搞业务的底子如何薄弱无力,是不可能考虑到应如何提高问题的。

    ……

    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