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72年7月中旬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张兆和

    收信人地址:湖北丹江

    赤着膊子在阳光下收拾炉子

    三姊:

    ……我正在床上做事,书不免翻得乱乱的。可是一篇蛮有意思的谈丝绸衣服文章,还是基本上写成了。这种文章要作得有意思,得搞文史、艺术、工艺的一致点头(搞考古的或许会有一二人受点窘)也相当难,要凑巧。和过去写《边城》、《湘行散记》,和解放后写《织金锦》、《唐宋镜子》,既引人入胜,又像还有点道理,对事物本身理解较深,和文字性能懂得较透彻,加之以情绪从容,不甚费力即完成了。但求援例再写点别的,就明白感觉得已无能为力。过于可一不可二,可遇不可求。所以说凑巧!可见凑巧中也包括有精力在内,再作必重聚精力若干时日。侯甸也觉得住处是问题,大致要就各方面去协商,才会有边。一是听某说,馆中在为安排新住处,或许为我工作——但更主要还只是今后肯定会陆续有人从美回来,万一人家表示要见见我,让人看到我的研究工作,原来是在这么一个环境下进行的,总不大像话。最有可能还是人家从科学院弄明白我住处后,或原知住处,一下子撞来,看到我赤着个膊子在阳光下收拾炉子,汗流浃背,印象才够深刻。大致因此考虑,才传说在为考虑搬一住处,便于避免不易避免的这一招。但是从未有人认真和我说到,所以传说未必可信。事实上就是有更多原因,大致还得这么过一个年,再随大势推迁!侯甸说,当去和刘德凤联系联系,由他去问问馆中对此现实问题如何办。即你回来后如何办。其次,即刘为就羊宜宾为找一二间房子(据说有),你若八月得回来,即暂时分开住,作第一步路。其次再研究客观需要和主观希望,走第二步。有些事或许还得你来决定这个家有现实意义。因为你不来,我可以采用乱的方式继续下去。主要重在能进行工作,房间稍乱,无妨,炉子熄灭,不碍事。一做事并且就不大需要吃饭……有一系列不在考虑之列。你一回来,就应当像个家,才对得起大妈!至少也不应当为这种迎面而来乱感到难受,这事得应有重视(最低也得和丹江那么比较整齐),来个亲友也可坐坐。所以如果还只那么一间,我设想,最好是把新办的图书,全部送到机关里个人工作室去,我每天去机关,家中不接待商量事情的任何人。倒也是一办法。可是怕办不到,即,一公家未必能为安排个房间,说了二月,不是没有,只是不安排,大事太多。我是否能调回,还不可知,这自然也有许多理由的。另一面,就是体力事实上已不能每天坐办公室,若去了,还照规矩来个三几天定期会,与临时召集的什么会。我必然和不少人一样,时间一分割,根本无从写点稍有分量文章。在家中其所以能工作,是十分自由的,或作或躺,不限时,不定量,不拘形式,才反而能超额完成。换言之,“工作”和“办公”是两件截然不同方式,每天即或能勉强去,可不一定还能工作。因此到适当时或者还得去和上司恳谈一次,要我虚做还是实做?要务虚,即每天上班和大家一道学下去,有什么面子上人来谈业务,用得着我出面时即出面。用不上我,即那么过下去。要务实,则就体力所及,来为馆中空白点(各文物的史)为一一写出来,即再不像样,提的材料还将是可观的。且不妨把重点先做,只就我拟好的目次写来,就将有五六十了,可以集印成上十本《镜子》那么一份了。

    还有第三个可能即要承认现实,体力近来已有些不大对头,好时很好,但第二天却可能忽然四肢无力,什么都不成。这种间歇性好坏即反映机能有了故障,说不定要做什么,也将只限于把已拟定的完成,再不宜如过去那么贪多、贪大、求全求备了。因此现实必将日益显著,我们设能去和平里左家庄找个住处(或别的地方),有煤气炉可用,你即不必为搞家事过累,过阵子平静些生活方式,也不失为合理。因为照种种趋势看来,我们都是“退”字号,每天从街口看到几个废品处理站,细看还是工业用品,不免有同感。似乎是对我们一种指示。也许还会有一天我的长处大大得用,但事实上已差不多了。若在廿年前有人想到,就会情形不同,可是现在即想到也晚了。

    若第三点成为现实,我预先感到,还会写出几个中篇,能给人眼目一新。我自以为还会写上十篇特别动人的短篇。这种预感是有个物质基础的。……

    永暐今天可能已到,我还将正式请她吃一顿,让二姨三婶梅溪一家作陪,似乎才像个欢迎新成员的应有礼数!

    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