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72年6月30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张兆和

    收信人地址:湖北丹江

    我写个戏有七分把握

    三姊:

    宗和、陈蕴珍各一信,转寄看看。你戏自然会“适可而止。”若演上了瘾,将来还可望转到“人艺”作个义务演员,演我来试写的“知识分子改造”,比“双枪老太婆”还生动!但读者的多数,或许还包括首长,对于戏的概念,或许还不容易摆脱旧小说戏剧影响,要浪漫,才引起兴趣,浪漫兼危险才动人,《智取威虎山》成功处即在此!欢迎“双枪老太婆”胜过于真正老太婆多多。照写诗经验,我大致写个什么戏,有七分把握,因为和小说相似而不同,将突破惯例,给搞戏的和老演员,以及习文学的一个新印象,也易给刘西渭评为“及格”,可不一定在一般报刊上能称“成功”,这似乎也是肯定的。因为现在“成功”和历史上或世界上说的成功已大不相同。都必须在无形的近七八年习惯中的语法措词及格式中得到认可才成。此外即或有所突破,取得新的纪录,并不算成功。所以对年轻人可以说成功也并不怎么困难。看看近出的书(不少水平极低)即可明白。但对于我们一代人搞的呢,当别论。所以这个“妄念”不必试探,即将停止。还是承认一定分工的必要性,搞我的花花朵朵,省事故,而易得认可。至少在同行间认可。如今“古为今用”在求落实,显明全国也会认可。不过也还会在明天试那么一二次。就诗来说,稍作试探结果,懂点旧诗的熟人,总多以为有个新的深度。没料想到倒不学而能!唐代有个著名和尚一行,本不会下棋,观人下棋,明悟了争先道理,后来即成国手。事实上在写《边城》和《龙朱》时,上面凑了些近于山歌的插话,卅多年前熟人就提到不同一般,有诗意!故事散文中也有诗情流注,比许多“大诗人”分行写的诗更像诗!我自己却以为有音乐旋律在其中,还自以为即很好的乐章!可是很少有搞音乐的内行认可。凡作曲的文字水平都极低,不知何故。因之作歌的文字多极差。有几个人称许我文字中有感情也有思想的,你多想不到,即作家中福将叶老,和鲁迅的弟弟。其实我和他们都还不算熟人。过去有些“高手”,有意贬低我,就说“文字如有魔术的多产作家”。那些写现代文学史的人,自然更会有意回避,从来没有把我在某一时期和别的作家在同一时期写的作作比较,总是先作结论,而忽略实际。读者以至于教书的,照例全盘承受,又转贩去教人。情形既这样,所以近廿年不继续作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工作,转去陈列室作说明,倒还近于实事求是。尽管还是会在这次大变动中相当狼狈,然而和不少“作家”比,就还是幸运多了。回来后听到不少熟人说及“家庭分散,子女各在天涯地角”情形,相形之下,我们近廿年过的日子,虽比较寂寞,总还算托天保佑,能耐得住平凡,也换来了平安!至于今后如何,还得看运气了。因为凡是熟人,都不免对于“明天”感到渺茫!这种情绪的普遍存在,人人感觉到而少说出。……

    永玉已回来,未见到。学校大致还回不来。人又说,总的什么今秋或可望“明朗化”,意即九大三全会及其他会可召开。已入七月,八九两月若可开,则十月大节当是近十年一新事。

    气候已上升卅八(四十),房中特别闷热,到下午即成蒸笼状态。无从工作。新买了部通鉴,将一本本读去,补补历史课。习经温史,过去为一般知分事情,近来习文史的还无多大兴趣。事实上则“开卷有益”,因内中实近于有计划当成一面镜子编排出来,供读书人各取所需,各有所得也。可惜应当从中吸取教训的,多不大注意到内中祸福荣辱之效,治乱之道,二三千年发生的事件,存在的问题,特别是人的过去,能教育当前、未来,因之而麻烦本可避免的终难避免。即知分个人,可学的也还不少。作人处世就还需要格外谨慎,老子的“为而不有”即大有道理在!

    ……

    院中今早隔壁张大妈和李大妈大吵一小时有余,张不断骂“娘个×”。真是不啻若自其口出!近于短兵相接。因语言隔阂,不明白因由。把我的工作日程全打乱了。这事幸而少有。孩子们已长大,均不参战。亦趣事。

    六月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