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76年2月23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张之佩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只好等待新的机会

小弟、之佩：

经年来，每次给你们写信，总是半中有什么人来，于是搁下来，一会会在乱稿中即失了踪，便不再继续了。最近得之佩信，转红红“介绍信”。去年为去和平里与萧家商洽，记得在换车时，曾摔了一大跤，当时还不觉得怎么，事后二月，其实手腕关节，部分还淤血隐痛！这次还是落雪后，又为带信去商洽，托之找找熟人。昨萧离来告，又办妥了，因此红红今天又上了学。她这一年一切都很好，校里又是“三好”。院子里照例也得好评。过年时，校中说好，要到军属中慰问，心中嘀嘀咕咕，不好办。因为院子里没有可组织的小队伍。终于打算一个人去外院石奶奶家唱唱歌，幸好小尖鼻来了，小胖胖也解了装甲，行动自如，只想各处流窜，所以就由红红带队，三姊妹拖着手去石家玩了一会会，三位口都甜甜的，叫人使人开心，所以不必唱什么，也得到慰劳效果，算完成了“任务”。在假中，约看了十多场电影，极兴奋。总而言之，什么电影都好，除了见西哈努克吃西瓜，样子不大雅观，别的故事总“好”！还在长高向上拔，穿上虎虎的工作服，恰正合式，去街道工厂糊纸盒时，十分高兴。又下过几天郊外农村扒菜根，挑积肥，回来还画了一张学农的画，三天事揉在一幅画里，也满有“思想性”！至于写长“诗”，一来就几十行，比写信叙家常来得容易高明。乍一看来，还不大使人相信是她的大作。就是不会叙事，所以将来未必会写故事文章，但一般性略带“新八股味”的什么批评，还是下笔十分顺利，满有作小干部资格的。闻五年级新换了个女教师，约法三章，要求严。她倒满称赞，因为受得住考验。在学校照例会得教师认可的。只是回来后家事上还是做不成“雷锋”。管胖胖还得力，经常教教唱歌。可是胖胖十分聪明，有时故意“不理姐姐”，姐姐也只除了嚷嚷，无可奈何的。饭也吃得，只比保姆略次，在家中居第二位，我在第三。（来信务必要告她多吃些菜。宜在赞许成绩之后，提提，必有好处。）长得和块发糕差不多，明年若回川，你们乍一见到，会吃一惊。肯定已和个中等姑娘差不多了。字也满写得像个样子，比同院中学毕业的写得整齐像样子多多！只担心太老实，凡事正面接受，有好处，不会作坏事，正如大和虎虎，家里不用担心胡闹，且易在工作中取得同志们信托，也会求上进，一切至少够个“合格公民”。（这一点并不容易，有许多人官做得相当大以后，还不易及格。）可是一个女孩子或许应分稍微能力多样化一些，将来到社会上才吃得开。这一点跟之佩、永暐学学都有用！若回到四川，之佩值得从这方面多加些训练，尽她多懂得点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中应有知识，可能对她将来有决定性。目下似显得固执生硬了些，不如小尖鼻大方随便，也不及胖胖幽默。胖胖聪明过人，听觉反应特别好，一家人学我说话、动作，当成取乐对象，惟她做得最传神。一切大模大样，自得其乐，已能跑动，只想出门在院子中走动。动不动即装给妈妈写信，一行一格的作小方框，还点着道：“好妈妈，我不乖，欢喜搞点小乱，……”说了即大笑。一天在房中转动不息。头发竖竖的，即自以为是山魈妹妹，叫时应得很好。奶奶骂她，姐姐嚷嚷，都一个不在乎，似乎没听到。可是在谈正经话时，却从旁十分凝神认真的听，许多和她年龄不相称的“新名词”，全学会了。一天内外房中打转不停，口中还哼哼唧唧。有时姐姐一唱爬雪山，即跟到唱且舞，不仅手动，全身都表情。会做不少舞蹈姿势。还会装北京新娘子等等。红红最快乐事是在黄家和永玉交换鞋子穿，同是三十六号！在家中是早和奶奶一样大，有时还穿奶奶的短大衣出门，除了袖子长些，别的已不必改即可穿。终日伏案写什么，画什么，不必为操心。唱什么，喉咙也已出声，亮亮的，又相当正确，也学得快。回到四川可以多学些唱唱跳跳。只是运动似乎欠高明，打羽毛球手毫无力运拍子，只是和桥桥笑闹。游泳则因去夏去陶然亭，被小流氓三五按到水中吃了几口闷水，即再也不敢去了。这类小流氓似乎还在增多中。只能说是顽童的必然。到中学，据说问题将更多些，但彼此制约性强，不寄宿，还不太妨事。麻烦处，大致还是在高中或下放，人到十七八以后，真正小流氓（名分上可能还是什么高干子女）缺少正常家庭教育，而富于胡闹教育的，大有其人。必事先学会警惕，才不至于在胡涂中吃亏。这是有例可沿的，所以若到你们身边，之佩应给以教育，注意到这一点是十分必要的。庆庆今年已十六岁，转入高中一，一切全是个大姑娘神气，下放到“义利”做了二个月月饼，得到点点正当工薪，除为家中人办点礼物，即特为红红胖胖各买手巾一条，十分有趣也动人！红红还不会用钱，且不欢喜吃零食。有些固执处乍一看来不懂，原来都是由好心愿而起！如听奶奶说胖胖来应多吃些糖，听在心上后，她即不用糖。以至于我用糖略多，也加“裁制”，这都是很好处。只是吃饭时用菜过少，因此脸白白的血色不足，虽日服钙片和鱼肝油丸，还是不够。信中务必要提提这一点，“多吃些素菜好。”眼睛并不向坏的方面发展，可放心。到升大学（如可能），再考虑用眼镜也不迟！小尖鼻患了半年慢性肾炎，人倒长得极壮实，性情随和又伶俐，胆子也比红红大得多。今天已上小学。每星期必和她妈妈来吃顿中晚饭，和姊妹一道玩得很好，很会带胖胖。从小自己铺床，收拾饭桌，一双小手洗洗时，比“百科”还细致周到。剪纸特别高明，红红不及。只是作画却是“印象派”，不会写实。胖胖则很喜欢作画，每天必乱涂一二张纸，也能初步画点什么鸟、车。很会“想”，会“表情”，说话极会“用字”，十分有趣。每遇什么老太太从窗下走过，必大声叫“老奶奶，坐坐休息一回吧”，哄得院中老太婆极开心。这先是归红红的差事，胖胖接了手，红红就只服服务了。

我们一切都很好，妈妈体力也大有好转，气色情绪都好。二孙女在身边，必然要为忙到换衣加衣等等琐事，且每星期必和红红去浴室一次。可是孩子们极乖，口甜手也麻利，懂事，院中即交口称许，从来不听到哭闹，所以妈妈也高兴，不必为此操心。我则去年下半年完成了八个专题研究，亏得有个助手绘图，水平极高又迅速，每个专题全是图，文字用得极少，大家见到，都以为极新，内容新，问题也新，分析判断取得结论也新。公家原允许出钱作为临时助手，后来又借口不出，我即自己出了四个月工资。画得可真出色。后来已转成考古所，作正式美工干部，不久即成为王序极得力助手了。因此今年虽拟作不同性质专题十到十二个，助手可还不易得到。馆中加了上百人，名分上有四个美工作我接班人，事实上一个不能使用。加了上百人，一到我即无一个人的预算，原来加的不一定是作事的，是不必作事，只开开会的居多，只好等待新的机会。好在考古所那边，支持我的工作，因为对全国有用，对他们也有用。所以初步提到，要什么书都可调借，要照相即为照，题目定后，要人也支持。近来正为把十多年前即完成了《服装》，第一个试点本的廿万字说明，得到个相熟高干十分热心为重抄一过。校改好后，还拟为再抄二次，再连同八个专题送上，待下文指示。这工作原是总理第二次指定我作的。第一次是为苏联编历博陈列图谱，忽然调过出版总署，和苏专家共同作。第二次向文物局提到编个服装什么，拿去送礼时，王冶秋乐意办。大致也只是从一般画迹、俑、壁画排选出些样子排排队，以为容易。正巧文化部第一书记齐燕铭在旁，说沈从文在作，总理即说“那撇亡他作吧。”（事实上大致是早已知道我在作，苦无助手可用。）因有总理点头，馆中的长也兴奋起来了，让三四个人画我提供的二百整张材料，及说明中附二百的小图。我为每一幅图作千来字说明，制图则由原中华作钞票制版老师傅动手，图作得极精，不过半年便把样子分送各方面审查，大体都得到满意的称许。因此，并不相熟的康老为题了四个字，并不要好的郭，还为作了个长长的序言，只欠将说明改好，即可付印。可是“文化革命”一来，一下子冲乱了，政治上我无问题，军宣一来，不久，即草草宣告我无事，并给以“好好保持革命晚节”的评语（照例是只老党员才会有，却给了我），但是一时出不成了。可是七二年回来后，即听人说要印行，上面已同意。待把说明改好送馆中时，馆长却积压在办公桌文件下约一年，也不看看、批批意见。事实上是看不懂，想照例说点什么，也不知如何措词。又经反复索取回来重改，几经交涉，才把“说明”发下，而原图扣留。不说理由，却以为只此一份（王主任却告我共有十份样子），又搁二年，直到上月才得人为抄出。现在正派点的人已死去，在新运动^①中大致至少将有一年左右，才有可能考虑这些资料性图录是否还应出版付印问题，我是否还来得及看到印本，已不可知……

……

最近二月有大批文化系统熟人从某处放出，有的关了十年八年，脚或眼或什么已坏了，有的已根本不能作事。从这些看来，才发现解放以来我两件事都作对了，一是决心不再写书，即早改业，重在学习如何是古为今用，把为人民服务放宽了……和全国搞生产或抓教学的人，都有接触机会，同时还和烧瓷织绸缎的工人老师傅保持了极亲密关系，曾经为六七个大专院校收教学文物，花了六七万元，却没有像××一类事^②出现。所以在部中和商人面前，都有好印象，不仅不自私，收下点好的为自己所有，却相反还经常把买不到的也随同捐赠给有用的学校。永远作的是傻赔本生意，依然一个不在乎。也因此在运动上，不至于为这些事出差错被指摘！

目下运动又起来了，还不知将如何发展，总之是使人忧心忡忡的。几几乎所有上点年纪的人，都担心到国家的明天。因为人淘来淘去，在国际上交往有经验，又有气魄和远见的人，不是多而是无，是个致命的问题。所有报章刊物都是一面倒，许多传说部分是事实，部分不可信，但事势之一，是“麻烦”。可大可小，一切在“长”的手中。大多数人是对之无知。部分当权者对之亦无可奈何。

一切放心，虎虎务必要注意身体。望告告四川自贡等所知情形。各省都为这次运动又有点乱，也是当然的事。两人务必要把健康好好加以保护。万不宜疏忽！

并候佳好

从文

二月廿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