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69年10月25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张兆和

    收信人地址:湖北咸宁

    战争若发生,将再拿笔写文章

    兆和:

    礼拜四送包裹到四楼,大致是刘德凤收下。我看桌上,已有大小相似包包十来个。本意还拟为炒一罐辣子酱。怕不好带,即作罢了。大弟这几天正赶挖防空壕,且闻即将由临时土壕,逐渐挖洞加砖,巩固成半长远性,将来还要厨房等等。中苏形势长时性紧张是定了的。是否即将爆发,无人可以预知。闻有些高楼已置高射武器。又闻二姊言,老、弱、病、残不下放,有新的说法。还是要下放,作疏散性。下去不劳动。照已知情形,人代、政协、中华、商务等,及民主党派办事干部等,六七十带病下去的(似多问题未解决的),大有其人。文化系统中,你在垦地略大集会中,或许也早见到一些白发苍苍老战士!这似乎和周总理在某一谈话中提到文化部下放不落户不尽相同。也并不矛盾。传说周曾以为“不宜随便即落户,文化高知不是多,是少。是国家宝贝!”说的大致是事实。因为即以搞文史而言,年移岁往,死亡相续。文学史当前真有发言权的,如余冠英级,也不会上十人。艺术史部分,或不会过三五人。其中只史学部门多一些,但是方法陈旧,多为单打一性质,学一段,结合文物用新方法全面搞问题,也不可望有十人以上。至于搞我这一行,从实物入手搞劳动美术,特别是研究丝绸,和杂文物,即已近于“后无来者”。因为即或库房中搁下一二十万材料,若无门径,十年八年理不出个头绪,叫不出名目,分不清时代,看不出问题!学会应用它,辨别真伪,明白问题,人太少,也不好学。我本来还希望争时间为国家做点事,特别是整理整理丝绸,把万千种健康活泼花纹介绍给轻工业部门,生产借鉴。轻工业部长闻已换了人,文化部也无熟人可以商量,怕好事误而成过失,只有等下去了。闻大说,听一新闻记者报告,修已集中兵力到十分之四(指全国的),在四个可能接触区,主持其事的,全是上次欧战指挥。所以从趋势说,这次强加于我的侵略战争,势难于避免。廿日起始的谈判,即或能解决航线小问题,至于大问题,意识形态方面差别大,根本不可能解决。听说大节时,外来国宾中,北朝鲜、罗马尼亚、北越等均劝说:“社会主义两大对峙,只有利于美帝。盼能有所缓和。”这近马路消息,又或真有其事,也近情理。游行口号不提“苏修”,或即一种表示。但是,百十万强兵压境,面对现实,总不能不有所警惕……如此情形,老、弱、病、残同时下放,亦意中事,对国家也省事。我心脏病已肯定不能好,倒希望不休息,争争时间,带千把可供生产参考取法的绸缎,到什么纺织印染工厂去,和工人设计员一道过下去。时局不太紧,东可到青岛印染厂,那里搞设计的多熟人。时局紧,西可到成都帮助改良蜀锦生产,至少是可望把“被面锦”弄得十分美观。不松不紧还可到苏、浙、申、宁各大区。也多熟人。最理想,是先去看看广州对外商品展,明白外销总成就,就可以知道我应当调什么材料,作什么事,不至于“闭门造车”。但是目前不免有“请缨无路”感!因为各部原来相熟联系多已脱节。本馆中人呢,大部分人似乎还不知道我学什么,只知道对文物常识还多,还得用,人也还正派。还以为搞绸缎,是个人兴趣玩玩。多可怕的“隔阂”!若较大规模疏散到高知老、弱、病、残一级,不能入川工作,去处如可请求,也有可能请分派去景德镇陶瓷博物馆或瓷研所,因为在那边也可以作作事。再不然,即再上昆明。有一二年,可就昆明附近出土三千件铜器中,理出一系列问题。因为材料多,联系面较宽,本地工作同志,作报告,就可以见出他们对于一般性,有理解;特殊性,不明白。我杂知识多,用得上去。总之,心越不抵事,却越想为国家作点事。明知无裨大局,想作事,能作多少是多少,这点主观愿望还是有点意义的。因为不明白客观需要、期望,如何作,作什么,就看机会去了。

    战争若发生,我将请入宣传部,再拿笔写文章。不知为什么,有时还十分自信,能写出新型短篇小说。也极奇怪,这份信心,或正由于极端无知。又或深有体会,满以为环境变变,不甚费力,即水到渠成!总之,生命是种古怪东西,特别是我这个头脑,学什么统不按常规,基础又不怎么扎实,惟理解力特别敏感,分析综合都似乎不照公式,却可以得到崭新结论。反映表现能力、方法,也总是和一般不同。只要内部矛盾不加深,脑子和心,能维持到目前写信程度,据我想,生活环境一变,肯定是会写得出新小说的。

    ……

    从文

    廿五 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