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69年10月20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张兆和

    收信人地址:湖北咸宁

    下笔要有分寸,有斤两

    兆和:

    ……

    这里天气晴明,照医生建议,早上不妨去公园走走,走了三天,果然头脑和心脏都似乎好些。继续十天半月,或者会更好些(我已三年未到公园)。这里闻已正式传达“防空”。高楼房将配备高射机枪。各处各家将挖防空壕,公共可见地不挖,全市民不保密,惟对外保密。以防万一。因为正式谈判闻将在日内开始举行。若破裂,情势必然会紧张。即和约签字,也得防敌另外一手。总的说,即情形“外松而内紧”。医院中也有“准备打仗”大标语。不是空话!我们已尽可能避免被侵略战争,但还是有可能突然发生。大的学校师生已全部下去,分系去各需要地方,只留几个指导机构少数人员未动,工厂未动。此外四十八所大专院校,大致有相同情形,惟远近不同而已。文化部系统艺术院校,一时还不动,闻将在原地清理“五·一六”,(昨在二七剧场会中,即逮捕了个什么编导反革命。)永玉等因此在等着。大弟还忙于改装锅炉加工大小零件,一天八小时不离大小车床,还兼办报刊。××事即此结束也好。小弟信中说,川中同事有的是好女孩,只是路远不相及。曾听大说,学校若迁移,也早指定自贡或内江。真这样,那倒是等等看好。之佩为人有见识,看中的人大致是有八分可信的。

    ……

    我诸凡照旧,惟小有变化。……生活若无重大变化,我估计,还不会出事故。目前努力是尽可能稳住它,延缓发展,防止恶化,到以后某一时,来个“无疾而终”,亦事理之常。因为自然规律是无从违反的。能活近七十,也就算“经久耐用”了。万一能多活些日子呢,自然还可望为国家多做点事情。因为近廿年学了许多杂知识,对博物馆搞陈列,或编美术史,或协助生产,大都还相当有用。特别有兴趣是“古为今用”,由尼龙袜到大地毯,我通可提材料。我还希望能有机会用得上!这里一切望放心,来往人少有少的好处,可以少是非,出差错。同事中已无一人来往,实在更好。……多少年来我给人印象多是胆小怕事,固然在若干问题上见出弱点。或许正是受了点老子的思想影响,示人以弱。应付世事总显得不大中用。但抓学习,求知识,可就见出格外耐烦、细心,或者说有超人毅力坚强或者勇敢了。试想想,若不是这样,当时如何能在北京那种生活情况下,支持得下去!并且当时各大学有千百人搞文学,得到一切便利条件,我标点符号也不懂,说自由竞争,从哪里竞争起?即近廿年改搞文物这一行,同时国内学考古,已具教授级专业知识的,也大有其人,我却什么都不懂,即懂也近于玩票。十年日子过去后,未曾听说有谁在新成就上成绩突出。许多人并且简直是近于“混日子”。我的工作,说“专家权威”不够,但是常识格外丰富,却是事实。所以在群众鉴定中不算罪过。正相反,明天工作还十分有用。特别是提到“劳动人民创造一切文化”时,我有充分发言权。因为在午门楼上十年,丝毫不苟的,搞过些调查研究,十万八万的过眼经手的接触了许多实物。同时也因此受得住寂寞,自力更生,而不投机取巧。不依傍周扬做空头作家。因此这一次社会大变动,才不至于裹入风浪中,也并不是偶然。当时不受引诱,不去做老舍那个事,辛辛苦苦在午门楼上陈列室里作说明员,也需要勇气和决心。若稍存走捷径想,我不是同样完事大吉,还负累到一家人吗?前廿年不依傍“刮民党”图个一官半职,近廿年又不走捷径,做空头作家,能活到现在,也可说明做人各有取舍,不投机,不侥幸,凡事踏实作去,社会变动虽异常剧烈,或不至于出意外事故。和名位权势引诱作斗争,我不会失败。和困难工作作斗争,即或再改一次业,搞的完全是新问题,我还相信能克服困难,在三五年中搞通,搞好,拿得出成绩来。目下最难战胜的,还是内部出于自然限制,体力上的缺点,特别是心脏的功能衰退,感到无可奈何。但是我一定还得努力来保持下去,不让它忽然提早报废,才对得起党和国家,才对得起你,才对起这个经过万千种为你和孩子意想不到的挫折困难而留下的生命。我一定要好好的来使用这点有限剩余生命!

    直到目下为止,我总还那么预感到或妄想到,写小说已成过去事了,不提它好。搞文物易和“破四旧”发生矛盾。搞的既然是旧文化,工作即再好,也有可能、越有可能在另一时成为引人向后看的“绊脚石”。此后若还可以用笔,或有必要受鼓励再用笔,可起点点对外宣传作用,写百把首好诗,大致还来得及。这是比起前二事还难见好的工作。要达到一定水平,不简单。同样是赞美党和人民的伟大,下笔要有分寸,有斤两,在少数行家和一般读者中都能取得一定成功,就是不容易。我似乎还可以别出心裁,来完成这个任务。情况最不利时,还并不丧气。六八年曾经写了首《巴黎红五月》就很好。有思想,有感情,文字十分活泼。若当时有机会在对外什么刊物上发表,一定和《边城》译文一样,得到好评,且可给更多方面产生好印象的。包括对国内写宣传诗一种新格式的突破。可惜这首诗,八月里最后一次搜查,被没收失了踪。还包括了另外好几首风格特殊的诗歌。若幸而还保存,将来还可以归回给我,那就真是奇迹!因为这些诗我除了记住整体印象,具体文字却已难记忆,说到这里让我回想起一九三四年我们在去北九水路上就路边流水洗手情景。我不是告你,根据点点印象启发,可写篇小说吗?后来就出了《边城》。六二年新春在井冈山招待所九楼上,看到六七个人竞着在写旧诗,内中还包含了个女诗人兼批评家,我只是微笑,和看他们玩牌一样。华山开玩笑说“沈老也来一首,我一定奉陪”。事实上他早已把诗写好了。我却和他拍巴掌约定,各自写一首。凡事怕认真,一认真就不同了。到我独自回转宽约二十七步独住套间大房后,就坐在一个火盆旁边,认真想起来。先从中段开始。半夜累极,便在一张特大的床上睡了。一早醒来,耳目得到窗外环境启发,写成起头那一段,随后三四五段不到三小时就完成了。再一反复读诵增改字句,把窗户打开看看风景,我便明白我这个真是情景相会,成了“绝唱”。(似乎记住杜甫北征奉先咏怀等等,但写出来却无一字相同,意思也不同。)因为四十年来有千百人歌咏井冈山,却未必如我那么来表现过(关于井冈山诗我看了许多)!若果新的条件还是和六二年差不多,有机会到遵义、大渡河、草地边沿、延安、大庆……走动走动,只要能动,我觉得一定还能用相似而不同格调,写得出十分动人感情,文字和思想性都够得上“新”的诗歌或散文!这件事,目前和任何人说来,恐都不大相信得过。只是你能理解,我用脑子方法,常常是不可思议的。总是从许多方面点点滴滴集中印象,融会情感,用不到一千字,就可以完全逼真情景重现在纸上的。本来写短篇是极容易取得新的成果的,或者是因为批评家过多,要求又过窄,只好让人去作了。写诗要求的是高度的文字节约与概括,而且许可把本事、感想和比喻,一同压缩到廿卅字中,我从汉魏乐府学得一些知识,得到启发,又从词中用字学得另外反映方法,结果极容易见新意。若条件不巧,比如说,长此在这个方丈斗室中服硝酸甘油,应付心绞痛,至多也就只能写成如《巴黎红五月》罢了。虽然也十分新,气象格局都还开阔朗畅,不同一般诗歌。只是缺少了一点什么,便不如井冈山壮丽深厚。一身临其境,写出来就大不相同。这或许是书读得杂又懂点艺术,一切都能为我使用的结果。作家同时对文学以外各种艺术是个有较宽兴趣和较高水平的鉴赏家,写作上得到的便利,显明是多些的。目前有千万种动人事件,在报刊上写出来却不怎么动人,有时甚至于成为公式,原因就是拿笔的文字不够用,受事件约束过紧,受习惯文句约束过紧,不会用各种不同方法、从不同角度去表现。文笔提不高,格调不高,因此得不出应有效果。最近大给我看了两个小册子,是汇列《人民日报》等刊载的英雄事迹好人好事。许多和《文汇报》上征文差不多。被文字拖住,不能感动人。最近看了篇费礼文写的长江大桥,形容描写过于做作,也就不如上次一个工人写得动人。年青作家之失败,是能空疏华美不会素朴的叙事,从朴素得到感人效果。总是欢喜用些不相称的形容描写,画蛇添足。花梢容易素朴难。主要大致还是看各种不同文体,懂各种不同文体,并实践去用个较长时期学习练习各种不同文体,机会不够多,也不明白从这方面扎根落实方法,所以好文章不多。

    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