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74年7月21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张之佩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我说笑近于“低音歌王”

    小弟、之佩:

    我们十四号已平安回京,大家都不怎么累。两个月中在南方日晒雨淋,而且上升到千七百八百公尺,还没有人害病。十五个大小老幼上山,都安全无恙,只大因援引五舅妈擦伤了手掌,第三天就全好了。一回来不久,我就出了毛病,日夜干咳,五天来还不见好转,昨去百科家才知二姨也相差不多。一咳即汗出不止!过南京时,住四舅舅家,约四五天,临行前,红红由以迎陪去看看舅妈余快。四舅舅和四舅妈均因病倒床,一肝病,拖了近半年,已好;一头昏痛,叫什么“爱尼美尔”病,神经失调,一时还不见好。以迎在家已成壮劳力,上车多亏他机伶,和五舅二人用扁担抬飞奔而前。行李刚上车不三分钟,就开车了。票不易购,二姨小平等次一日才回来。

    北京已相当热,即在大雨后还是热,闰八月,近达四十度。我仍住东堂子,妈妈和红红住羊宜宾,那边还有大嫂的窦阿姨,大哥依然经常回来。我每天去吃午晚饭,习惯了,还不大觉得远。

    这次红红和大家一道,居然爬到了黄山北海宾馆(近千八百公尺高),上山除了不大听话易先走,别的表现很好。凡是奶奶所到处,总能跟上去,且不觉累。还采了许多野花,“打前锋”,在山头或半腰休息处,为走得后一些的二姨和别人献花!凡是真正“打先锋”的和我们后面队伍打招呼时,必叫“小红”,只有她能高声回答。内中且数我声音最洪亮,说笑近于“低音歌王”。二姨心脏本来极不好,先上苏州诸小山有了经验,走得较慢,可是从从容容的到了目的地,近于贾母和刘姥姥的合并。我算第一组,计有三人,我以外是五舅妈(背上还负重极多。下乡已六年,走路飞快,锻炼得特别能干。)和二表姑姥姥,年纪六十七,能和小平和大哥同等争先。但小平得扶二姨,大得陪妈妈并驾驭红红,不许她超过队伍,却总易超过队伍,所以我才和五舅妈走在最先一组。最著名的三大峰顶,只四位少壮上去过。小平和大均因牵连着,被任务限制住了,没有上,说是“遗憾”。妈妈还乐意此后再上一次,红红却说,待之佩退休后,将陪她上一次山,作“引路人”。大家都只说黄山好,可不曾说险而难走,一个脚软、胆小、心虚的人,实不宜去。旅行导游说明上,并且还在末尾明白提出:“有心脏病和高血压的不宜上。”可是我们由于不大明白上时的艰险,人又多,特别高兴,竟一鼓作气的到了顶。半路歇了一晚,到达以前还下大雨,可是人人都及了格!妈妈原在苏州上小山时,还不如二姨,这一回可比二姨强多了。事实上,刚走不到六分之一的青鸾桥,就见有不少上海人向回头路退下,连说“山太陡,太险!”打了退堂鼓的。并预言我们老幼也一定会走回头路。多用二姨为例,以为太老,不明白我大她七岁,二表姑姥姥大两岁,妈妈也只小一岁,看来却青壮一般!我们却因人多气足,居然到了最高处,住了三天。把大部分好处都看过爬过了,可说不虚此行。三个照相机可能照了卅卷胶片,在南京初步冲出,照小五舅说,却没有一张报废,他是真内行,极会取景。小红苏州照的那个相就是五舅照的。以他为我们照的最多。有一部分底片已给大,待晒出后必寄给你们,一定觉得极有意思。红红有的照得极好,或许还有在山顶献花给后来人场面。这次旅行,她大致一生也忘不了。上山时,正值雾雨,因此如著名的险处“阎王壁”等,路的一旁空虚绝壁全为雾气笼罩,没有白担心。如值晴天,或许会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人脚将发软,内中还包括了我在内!我十多岁也走过,近四十年只山东崂山内走了六天,路小而且不险。妈妈却不像二姨那么哇啦哇啦,只沉默默的走去,丝毫不觉得困难,到达后,红红为捶捶脚,就回复了。我们曾说好,此后隔一年换个地方走走,怕不容易集中那么多人。但隔一年或在明年秋天去杭州住,再返苏住一个月,必办得到。苏州住处是借二姨干亲家兼同学王家的楼上空屋,比招待所还好得多。有住处就方便,花费不比在北京多。例如住黄山,一月不会到一百元。出巷口即平桥头小菜市,有自由集市,无菜不备,又贱又好。和九如巷只隔一个大操坪,所以近五十天住得极舒适,吃的又好,妈妈的手关节炎和腰痛,都得到了基本好转。有了这么久休整,上山时,也就自然不怎么感到困难了。下山从另一路回到温泉旅馆时,三十里路只一天,前一段全在山中峡谷里盘旋,二姨似数过石级,约五千七百多级或七千五百级。在谷中盘旋,走了半天,还可看到莲花峰顶!

    红红近来由窦姥姥为补英文,杭州来个高中二表哥补算术,奶奶补语文,比学校抓得或许还紧些,只是不能长久。事实上,大家多说,家中人如会与之磨,终能解决。又或你厂中有什么人,与东城区文教委里人相熟,借读事,即一举手之劳,一说即通。无如我和妈妈都不会办交涉,且无这方面熟人,所以才总只想到由自贡找理由。之佩试想想看,总厂中是否还有人可以托办办这个没有?巧的是附近这一区“特别严”,换一个什么区就好办得多。原已有熟人允为在什么门某小学借读,只路远,要坐电车。红红平时习惯,在路上总是想心事,易忘记路,来回一个人挤车,可太不相宜。黄昏时出事故极多!至今还不戴眼镜,看书,在熟人面前还可接受警告,独自一人时,便不大成,易把距离放近。人还聪明,玩点什么总会想办法,学什么一下即会,且易入迷。在苏州,看了一次苏昆戏,小迪子是工宣队里人,才可看到这新戏。我们早忘了,她还能把一大群学生和几个先生姓名行为,重要言谈,记得极其清楚。饭也比我和奶奶吃得多。就是慢。我估计大致还是在温习什么而不注意到吃喝程序,奶奶叫她时也不大理会。在外易乐于为人服务作雷锋,家里事却不踊跃帮忙。若在习功课时,且还得三次五次的催促,才放下笔。不择菜好坏,是优点,也可说不懂好坏。如这些天专喜吃酸泡大洋白菜,近于尽义务,先慢而后快,总的说来,还是比一般孩子慢。对外人或来客极会亲切待人,对家中的我,总不大买账,有时又极好,任何事调不动。对奶奶好些,一天总得叫几百声。主要或许还是年龄差距大,消耗不了她的在发展中的求知欲。我若一天为她和尖鼻扮戏,她就十分兴奋。说正经话,可不生效果,远不及大和奶奶有影响。即是有影响,还是不大。因为一个人正是玩闹唱跳时,要些同学、同伴玩玩年龄相同的游戏,说些年纪相等的笑话、傻话才起劲,才能互相消耗。我们不易使之满足。同院子里虽有些女孩子,有的年纪大些的,暑假期多在家帮同家中做事情,小些的又不能有共同兴趣,反不如在苏州和南京住时活泼。苏州有小五舅小女,年龄比达因还大,在作成衣师,手极快利,一下班就和红红说天说地,说故事或笑话,两人总是笑得个不亦乐乎。在饭桌旁也靠拢在一处继续说笑,到后必须强迫把坐位调开,才能正常吃饭。因欢喜这个小表姑,后来竟认之为“妈”,说之佩是“妈妈”,小表姑是“妈”。住南京那几天,以培正放假,又是个有童心的小表姑,且只十五岁,也是两人说笑不知休止。若住上两个月,或许又要叫“妈”了。到了北京,和那边院子里大女孩,不是亲戚,少说笑机会。庆庆大了些,已和廿六七的达因成一伙,红红搭不上伴了。只有个小尖鼻妹妹,在一处还十分亲热玩得来,说笑虽不如在苏州南京热闹,共同玩的事物却还多。但尖鼻入了托儿所,七天只有个半天可玩,还是不成。我们还得在这个问题上想些办法,才能使感情得到正常发泄。特别是能有个共同幻想、胡说的亲戚同伴,十分重要。

    妈妈和红红南行计三个月,在苏宁都不让她作任何事,真正作了三个月“姑奶奶”,所以人近来虽依然瘦,精神可还好。(似应来信专问她的健康,作两人建议,不提得我信,劝她吃得好些,或有效果。我劝她,她却说已够好了,比别人别多了,那宜再说不足。)我或许是上一次病的影响,未去京时也咳了一个月,上次也是上呼吸道感染,连出了廿多天鼻血如生疮一般,与病的位置或有关。这次在喉部,所以只干咳,无痰,也不出血。咳时头部也相当震痛,证明受影响。再过三天如不回复,大致就又得早五时起床去排队挂号诊一诊了。一般得到十点以后才诊上。估计不会是什么大病(或什么癌),因为起病时即确记得是从衣箱中取件旧衣,上次病时穿过,打了个嚏,即感觉得中了和上次差不多的“流感”。讨厌处在延缠。不干咳时,若无什么病;咳时,总像若呛住,连清鼻涕也没有,却经常把胃中物带出些些。也许南方空气潮湿,宜于我,北方过于干燥,体力得重新调整,才能平平安安的过这个夏天!

    “永玉黑画”事,传说上面某某说了一或三句话,即已无事。如今还在家中作他的画。见面从不提妮妮事,因为上六月回乡探母病,七月才回,自己“黑画”事既不成为罪名,缓了一口气,梅溪也因之松了一个多月,家里除了少个黑妮,别的全恢复了。蛮蛮则正完成学徒工,行将转正。

    江苏批林争得热烈,并不因而停工。

    来信说川中琐碎,平和姨姨已到川。

    从文

    七月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