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74年5月1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张兆和

收信人地址：苏州

“世故”影响到政治“信仰”

三姊：

今天五一，满城十分热闹，主要还是百货菜场供应集中，一切应有尽有。眠尔通等不必要，因建国门医院主治老医生赵大夫，已成熟人，凡科学院可供应的药物，只要有，即可供给，不费事。而且人一熟，还总是到后不久即可看，他一见我即叫我。老金^⑧、其芳、曹葆华……等等均在此看病。曹已病重，是心脏病。又去住处近，十分方便。只是自出点钱而已。一月也不过十来元不到。照医生说，所见诸人唯我体力最棒。这像是公认事实。生活简单，嗜好简单，大致都有关系。

小胖胖生日，他们煮了点面，我还不知道！红红生日也快了。

北方极端缺雨，干风带砂，似从远处吹来。菜已上市，菠菜三分一斤，十分嫩的芽子，我因之大吃，一顿只一分左右，即已足够。鱼等等也新鲜，感到排队和处理一系列麻烦，因之不吃。

社会平静，指北京市一般而言。街上已加多带红箍箍的一种什么“人民工兵”值勤。大致是临时加强治安维持的，各省恐不大一致，有的正火热般闹，还正在发展中。大伙来京请愿时有所闻，因之车常误点。明日如何，不得而知。各公园节日必有大几十万人的活动。前见谐趣园池中戏台搭到半池，可能有上百人舞蹈群在上面跳舞唱歌。全国在放映八样板戏电影，纪念文艺座谈讲话。书店也有上十种新书应市。为小学生和儿童读物格外多，可见重视处。为中学生编的大致即难些，也少标明。昨见周明爱人，问及教语文情形，说“难”。多数学生对于上课兴趣不高。庆庆学校也如此，说大家极高兴的私下传读、交换上海地下出的什么小说看。试问问院中几个男青壮，都欢喜看侦探惊险小说，向我借。只想借《福尔摩斯侦探案》，可以“即小见大”。明白年青人的苦闷。生命情感旺盛无个消耗处。课目中总是批孔，报纸上已透熟。江南地区可能好一些。若小红八月不能过四川（那边似乎供应还紧张，成都闹得厉害），即让之在姥姥处上学，并不比北京差。但估八月中大致还是得去自贡。“教改”由大学到小学，教书的都有“无所适从”感。因为教材既无定本，凡事近于“瞧到办吧”，谁也不明白要如何搞教材。断掌^⑨在为改，即深感为难，不知选什么好。最怕的是不久又得改变，配合不上。最省事便利大致还是小龙等学校。但是听说学生也有来自工厂以外什么，可并不乐意学工的。年青人世故发展代替了学习热情，对许多事都像彤彤或和平那么，下了一阵乡，看到了些新的现实，便用“看穿了”代替一切。令人杞忧处在“明天”或“将来”。各种血缘以外的新的人事关系在支配社会，无形中培养了许多新世故，成为年青人向上爬指示，因之“关系”代替了能力才干，“虚伪谎言”的务虚，代替了“认真苦干”的成就。这一切是有“传染性”的。有时在毛房中听到中学生的对话，不免令人感到深忧。竟不像是中学生所说！在无轨电车上的争吵，小流氓开口即野话，卖票的女壮士也当行，彼此互骂，直到开车后，一个停在车站上骂给旁边人听，似乎已占了上风，十分得意。而售票员则伸出头到窗外回骂，其实也是骂给车上人听，也占了上风。一连看过不少次，情形相同，真令人起疑心，或是有组织的捣乱“练兵”！至于挤车，则总是少壮占上风。真挤！他们可又真会挤！昨到协和医院，发现一翩翩上流绅士样子高干，入诊室后，本来自己第一排坐等待，看看第一医生不成，也手脚伶便的让人第一，而自居第三，听一邻近中年（受过高教的）妇女说，才明白这也是巧作，因为第三席医生是真正医生，余多见习员，信不过！我后来派到第一坐位，证明年青医生蛮好，十分仔细认真。那个绅土却被迫换到第七位去了。事情极小，可十分有趣。近读《契诃夫传》，写得很好，说到契诃夫许多长处，正和我所见到的种种人事中的愚而好自用处，倚势耍流氓处，以及农村中的人事朴质和城市中的虚伪罔诞处，对照之下，真像我过去说的，许多乡下土娼还比城市高知还更可信托，也更可敬可爱得多！说到契如何处理故事和爱憎，我才明白受契影响之多。但涉及面广而不同。

大致“世故”已影响到政治上的“信仰”，起代替作用。无怪乎近来听说《三国演义》又不再出售。因为内中用权术处过多（用新的语言即策略）。策略用到国与国间大政治外交，似有必要。至于反映到各种平常人事上，未免为明天的社会担下深忧。有不少知分在“独出心裁”的写批孔文章，都近于采用新的儒术作为基本功，巧佞取悦于上。文章受赞许，反映的便是旧儒术在新社会中还大有市场。陈伯达只是其中一个比较显明例子而已。亦社会必然。不像是用别的什么文章即可纠正风气的，既“源远流长”，影响泛滥之广且久，增加社会麻烦，也将是不可免的。这就是连之琳^⑩也以为是新文风，为之摇头不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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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

五一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