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73年6月4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正派人受折磨而坏人占优势

    小弟:

    得你信,大家极高兴。不宜对外来挫折存丝毫丧气,邓小平还得在检查后恢复新职!

    ……

    俟小红红放假时,之佩可以请事假,来同红红住过假期再回川,若红红系一人托车上送来,之佩也可送红红回陈茂再回川。坐船回去,夏秋水大,船上舒服。若红红系由小姨或二姨伴来,自可到时让两人回去,之佩仍坐车返川。俟她返川后,你再请假来住一月,就便把身体恢复。你们看看,路费是不是先寄自贡好些。新存折用你名字存下计五百,也可转存折。

    孩子已四十天,长得顶好,干干净净,天气帮忙!每顿能吃百八十克奶,样子像大弟,鼻子高高的,不大像她妈妈。保姆极爱孩子,人也很好,只是做菜还待训练。初步设计,是下月永暐回清江,孩子留下由婆婆照料,事实上或较妥当。因为孩子过小,不仅上路不便,到后也必多麻烦。永暐大嫂工作具流动性,又不大会照料孩子,请人带虽容易找人,恐不如留在北京便利,且到二三岁后,再跟永暐在一起,会省事些。在这里对于妈妈自然增加了些麻烦。但小家伙既极乖,有个保姆,隔一个胡同即是建国医院,因之也放心,而且身边有个小的,也有趣些。一天天看到她长大,到半年后必然还容易照料。住处院子宽,小孩子不少,有两位三岁大的总不时窜进房来“看看小妹妹”,使得那些孩子父母,不时得叫住“不许闹小妹妹”,事实上,却一有机会即悄悄的窜了进来,有点“防不胜防”意,十分有趣。因为大人吃得较好,条件比之佩生红红好得多,所以永暐也见得胖多了。

    ……

    大哥已去南方十天,大约再有一星期才能回来。去南京、上海、兖州、烟台看工厂和学校实习工厂。过去多由教员技术员去取经,得不到什么,说不出什么。这次才改由工厂厂长带队,十个工人同去学习,所得必可应用到本厂教学和生产改进方面发生较好作用。这次立意要大哥去,主要或许是将把教学任务担子加重,因为工作费力,不易见好。大哥却凡事能以身作则,不怕累,总是任劳任怨,忠于职务。照规律,回来责任必转重。他身体极好,兴致也好,妈妈和我总鼓励他一切好好作去,“向优秀党员看齐!”这里听院子里少壮和诸亲中少壮说来,或有不少厂受文化革命影响,工作都不大上劲,不大上应有轨道,换生手领导是原因之一。派性有的还在发展。当权则善于用权,在野则善于用疲沓表示不合作,无责任感。还不知得用何种新丹方才可望一改旧观,由消极转积极!科学院中外文研究所,还在“搞斗批改”,说不上研究。文物研究几个大机关,新的领导似增加不少,搞业务、抓业务、懂业务殊不多,或对业务感一定兴趣的均不多。凡事多不知如何进行,一切若有所等待。一切多交付于少壮业务派,事实上,则搞陈列业务的,年岁多已四十过头,作说明员也不大顶事。搞陈列,却居多不明白所陈列的东东西西内容意义,形式上“走群众路线”,内部审查找了研究所,各大专学校师生,各文化教学编辑等等人来看看,殊不想想作馆长或主任的,作了廿年,还不懂陈列内容得失何在,似乎没有一个人想到,即狠心学也得一二年,不学怎么能建议?直接搞陈列的也多说不出为什么摆这个,达到什么问题,看不出自己所负责的部分好坏,更不明白另一段得失。邀请外来人居多是从不摸文物的,稍看看即感到疲累,那里会提得出中肯修改意见?一切终不过走走过场,到时只要首长一点头,即开放。即或首长水平再高,也不可能对于他从不学过的东西,提得出扼要而中肯意见。所以馆中新来首长,即或已提出“要研究”的新报告,事实上两位直接抓业务的中级首长,如何研究,研究什么,都可说毫无所知。说好些都近于不甚读书的书呆子,用一个“大家瞧到办”的态度混下去,自欺欺人的“混”而已。其实世界上那有混得出真正成绩的事?但事实上这次的各大小机构大改组后,用混在职、用混升级的肯定将日益增多,而不可能有任何办法使之日益减少。所以今后做任何“研究”,其实都极省事,因为领头的越来越不明白“研究”实质上的含义,不少事将比目前还要落后,还容易用“研究”名分混日子,都是意料中事。所以近十年来看得过去的文学书不到十本,事实上或许还不到六本,在总结时还认为文学上“大丰收”,也从不会有人提出不同异议,左右“说了算数”,谁也不必负责任。大致这么下去,还总得有若干年,才可望会要变变。因此新的“文学月刊”虽在筹备中等待批准即将出版,事实上作品水平希望达到六三年以前情况,恐亦无多把握。甚至于即能出版,也难以为继,因为唱歌演戏,千篇一律己无所谓,文学月刊中的小说故事,内容和表现方法,若老是公式化,读者恐不买账。市场书柜搁下无数廉价精装本样板戏,即已到饱和状态,卖书人深深明白此事。本院初中小将不少,即少有“手不释卷”看精装样板戏本的。教马列主义的熟人,也多不大明白所教的六本书问题。教的方法多还不一定。中级党员调去学《反杜林论》两月,回来感到吃不消的或不少也。

    我上月已把改写的有关服饰说明约廿四万字上交。听说馆中首长在看。通不过是意中事。若通不过,或得大删大改,对我倒极省事。因为让别人大删大改,我即可以请求不用个人名义附上,只作为“美工组编写”,减去不少责任。只要原说明不毁去,我还可以花笔钱,自己打印或复写几份稿子,分赠亲友,留个纪念。或再多印廿卅本,分送给若干省市博物院供参考,也就算是近廿年学习一部分的总结,不算是生命白费,或白吃人民的饭。内中有些提法或分析,或许还有些些道理,有些见解相当新,对文物工作者还是有用的。这工作也亏的是十年前有机会能用八个月时间赶写出来,不然,目前即或受鼓励也交不了卷。近来又照例在填表,问我愿作什么。十分奇怪,好像我近廿年在做什么,文化部出表人或单位竟毫无所知似的。我能说我为了工作必须也有机会去各国走走,看看人家博物馆?同事中阿三阿五,过去不少人都有机会去国外走走,难道都是因为填上了自愿表而去?我的工作,明明白白至少也必须去全国各省走走看看各博物馆的展出和库中收藏,本馆百十位一般工作人员,都去得了,独我却在例外,不能动。也像是十分奇怪,又并不奇怪,主要大致还是我从不在工作以外和领导去谈天搞关系。而凡是这些事却非得有私人关系不可。正因为决不走后门的原故,馆中某某什么都不懂,供应关系却在连馆中负责人也不知方式中已转回,我却一面努力做了廿四万字的说明,至今供应关系还在丹江。人人都觉得奇怪不可解,我却明白主要就是我即或在馆中业务各部门都抓得下,甚至于搞研究,到今为止,只有我的点点工作还拿得出手,对外还有发言权。近廿年事实上我个人出的图录也比馆中总的出版物还有分量,正因为这样,我或即因为领导换了马,对我不好处置,而终于被迫离职改业,亦意中事。这倒不是出于猜想,其实回来不多久,即有一领导一再说用私人名义劝我辞职退休。尽管有政策已半公开说高知或搞研究的不让退休,这一位倒十分热心的一再说凭私人名义劝我退休!我若不是为了工作,倒真会照他的希望坚持请求退休或转业,好让一些安心于“混”的人在这个国家机关中更方便的混下去!

    这说的多是不大相干的近于即景的琐琐废话。工作照计划本来即再作十年也不会完结,图录第一个试本,是得总理点头搞的。因为原意将分时代编印十到十二册。若再借故不给我配二三得力绘图助手,工作即得上面点头,依然将无法继续进行,在此情形下,不退休不转业也不成。一切将看这个说明首长将看多久而定,将在看完后所得印象而定。说“不成,还得改”,大致将不容易在我生前还能亲自看版面清样,甚至于不大可能有付印希望了。这结果也十分自然,因为照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若仿美国过去不许中国入联合国方式,借故说“问题重要”,而他本人工作又忙,廿四万字说明,引文献到二百种,看个一年二年,也说不定。或表示慎重,自己看了一年,再要别人再重看一年半载,也大有可能。在这情形下,继续搞既不可能,我自然就只能又下狠心放弃了它,或照廿多年前老打算,重新改一次业。或把一切为人民服务妄想放弃,来用个二三年有限生命,写个肯定出不了版的创作回忆录了。在我来说,都已无所谓,有事可作即成,总得作点事。

    近来血压已近于正常,作事经常到十一二点头还不重,心脏隐痛也已消失,或许是吃蚕蛹效果。是林葆骆介绍的,丁西林糖尿病多年,也因吃它而好转。

    你试研究一下,既返回设计组,工作一时又还不能进行,即因此,比之佩先请假于六七月回来治治病,有方便也就便去老厂问问搞程序控制情况好?或即商你现厂中领导,让你来作二月到半年学习进修?对明日工作有些准备,免得多走弯路,也行得通?真的要把新的设计排上日程,大致来北京老厂及其他工厂学个三几个月,有些不同准备,得益必较多。因为近几年国家似乎买了不少新床子,多分配到北京各工厂,可学的必不少也。

    不论如何,总是两人好好计划研究一下,先去成都看看病好。务必用个对国家负责态度,注意把体力恢复,才能于明天完成更多任务。没有妈妈的好体力,我们在云南就不易支持八年九年。这廿年家中能一切平安度过,和妈妈的体力与毅力也关系密切。大若身体精神不怎么好,在前几年变乱中,也不大可能在没有住处、不发工薪、不给粮票时,还依旧能每天由东堂子去学校上工。一切扎实工作,总得要体力才能坚持完成。即或失败了,也还能换个方法再干,不至于因而丧气绝望。我能一再由无到有去摸索新问题,不多久且会取得意外进展,一定体力还是关系极大。由于社会动荡大,分化大,对不少工作带来更多困难,社会某一方面正如地震余波,影响到各方面都大而且久,甚至于还会在明天某一必然时刻呈现反复,以至后退现象。要明白得多些,也深刻些,还会对今后工作带来新的困难,有些在意料之内,有些又在意料之外,总之还在动荡,还有反复,也许还会使怀着对国家对党满腔热情的在新的挫折中受更多痛苦,体力好,则伸缩性强,适应性也会大些。国家在进展中,有极其伟大的一面,是主流,但也不免有正派人受折磨而坏人占优势的可能和必然。这些都得当成教育来看待,才算是懂事!

    ……

    从文

    六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