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时间：1974年2月1日

发信地点：北京

收信人姓名：沈虎雏、张之佩

收信人地址：四川自贡

孙女反逆流和爷爷斗争

小弟、之佩：

罗金恒同志来到自贡后，北京一切必可说及。得今天来信，附有厂中介绍借读证，我可以去馆中商请加一介绍信，或可解决入学问题。办不好也不妨事，因红红一切好得很，即或我和妈妈同上机关学习，她一人在家中，也有得是事情可作、可学。经常派了点任务，如拿奶瓶，提小壶水，除除炉灰，拖拖地，都完成得很好。以至于和奶奶出门办办日用品时，手提包重了些，怕奶奶提不动，必争着提，不肯空手。每天总是大声笑个三五十次，有各种不同理由发笑。作事从不要“物质刺激”，可是每天必得奶奶为讲讲《西游记》，目前孙大圣和猪悟能的印象极深，而且能背诵许多段子故事，和有趣对话。自己且十分会诌诌故事，自得其乐。且会从爷爷发音不正确，和说话时语法句子弄错处找岔子，站在奶奶一边，挑挑眼，打打趣。而大几个月了，只哭过一次，即去学校时掉一个新塑料密封杯，舍不得，才哭了许久。待奶奶哄哄说说，也就收了场，此外从无机会哭，倒是笑得过多，喉咙过响，有时得奶奶裁制裁制。脸或因笑得多而更宽些些。不愉快时，至多只翘翘嘴唇，一会会又过去了。为人又明朗，又大方，见人即叫，因此在东堂子和羊宜宾都得人缘。甚至于特别会讨好外来客人，我们不在家时，王正仪来也接待得很好。用心极细，原预备回川时，把送小尖鼻、小胖妹以及奶奶的礼物，全早预备好了。给奶奶是一封写得很好的信，和一本日记本，内中夹了几十张她的小照相，有不少我们还是第一次看到的。又能言会说，特别是站在奶奶一边，和爷爷辩论什么时，真“厉害”！还自以为“厉害”，容易窘倒爷爷，更开心。每天必照订下的作业表自习。画点画时，蒙住画极细心，对临也似乎比爷爷的还高明。昨把新邮票中的“杂技”抖空钟二女人放大到三四寸，作得一丝不苟，并且还十分传神。同院子的爷爷、奶奶都欢喜她。而外来客人看到墙上的作品，也觉得小家伙很有办法，不是当面表演，有的人简直还不相信！一面鼓励她画，一面教她不自满。这么随时随事的画，学习底子一好，将来即在工厂，也会成为一个好画家！——总之，比原来所预料的好带得多。叫奶奶，特别会柔声柔气的，甜蜜蜜的，嗲嗲的，使得奶奶十分高兴。为买的胶鞋，已到卅四号，只差奶奶一个号码。到庆庆大时，肯定至少会和之佩一样高大！甚至到十二岁左右，就会达到之佩高大。一双手既长得很好，又特别灵巧，因此每天总有的是小玩意可做。昨天我和妈妈去人民美术社看画，见印有七二年一本画册，内中有缩印一尺左右大各种现代画，有的很好，听说有单张可得，当为去选廿卅种供她学习，她对临摹也会做得很好。若继续作去，到十二岁时，肯定基础会比妮妮将好一些，此后也还可继续作去。目前精力充实，兴趣又好，将让她学习用各种方法去学画，在消耗中就可以把个写实底子打好。不久并且还鼓励她去画一二尺大幅。最近对临个甘地素描，就十分逼真，简直不像八岁大孩子作的！所以留在这里，即不能升学，诸亲友也都觉得很好。常识可以增加，体力更易好转。事实上按量体计，她已比许多十岁同学还高大得多！平时饭后必有一阵子肚痛，早疑心是蛔虫作怪。最近去医院验大便，一查就证明有虫，吃了两天新药，一条六七寸大蛔虫就出来了。俟过三五天再验一次，若还有虫，再吃一次药，大致就可以告痊。虫一去尽，估计到春天寒衣一换，必又可以长高加重。目下因永暐和她姨姨住小羊宜宾，红红和妈妈同我住东堂子，天气冷，三个人挤在一床，她睡在中间，夜里极暖和，因此已不怎么咳嗽。白天既消耗大，晚上因此也睡得挺沉酣，甚至于翻身也少。住那边时，一切以小胖妹妹为主，她上学又早，因此吃、住都不怎么从容。到这里来后，便成了大王，什么也以她为重，吃得也好得多，所以特别活泼。所有来客，对她都有个好印象，奶奶因此虽忙些，还是觉得很高兴。目前待纠正的，大致只是行动起床还是过慢，因为一面自编笑话，唱唱闹闹，蘑菇下去，总快不了，吃饭时，若正作她的小玩意，耳朵因此也近于不大得用，动作便显得有些迟钝。或许得之佩每一来信都要说说，或问问她“是不是有了些进步，能随时随事帮帮奶奶的忙”会有作用。总之，一切都够好了，望你们放心。一切放心。三四月里若妈妈乐意去南方走走，也答应带她去，因为丢在南京四舅舅家，或上海窦舅家作客，都不妨事。智力的发达，懂事处，且会逗主人欢喜，不会增加麻烦的。在这边最好处，大致还是因为凡事站在奶奶一边，锻炼了她的和爷爷斗争斗嘴的能力，极会咬字中辩论，将来也大有用处。昨天还自得其乐的说笑要反逆流，和爷爷斗争。但又说“得在千人大会上才发言，人少了，可决不开口”。奶奶问她怎么反？却说“要保密”。不到大会上，决不公开。……如此或如彼，一天总有机会大笑许多次。慢慢的，把原来所没有的幽默趣味也学到了，因此更加会自得其乐。在听收音机里什么演出时，也经常插插嘴，参预收听到的故事对话。学会了说“这不成，那不成”，自觉十分有趣！所以我和妈妈预定，若能得馆中协助，最好能留下到小学毕业，也对她大有好处，同时对我们也能返回青春，因为每天我就必然和她大笑一二十回。有时故意站在对立面和她争争闹闹，也可以提高工作效率不少！眼镜大致不久将为换一架子，平时不常戴，读书、写、做小玩意儿时才用。平时出外不戴，眼睛也清亮亮的，平时还记得住做眼睛操，所以尽管医生说“吃药不会有转机”，事实上还是可望好转，至少不至于加深。样子也长得比夏天越来越好看，还经常自得其乐的，对着镜子，说自己“长得怪美”，自得其乐。

朝慧一家大小也都还好，焕章已回来，为人性格很好，只生硬一些，但极正直，待人也厚道。一双手极勤快，不仅塑像好，木工等等活都能做，所以日子过得还正常。小尖鼻又乖又聪敏，也能言会道，会自寻开心。和她的妈妈站在一边，但又听爸爸的话，也是每到一处，都受欢迎。回到东堂子来，必每一家都要转一转，性格和红红不同，即较偏于内向型，不像红红的善于交际。但是也懂幽默，最会诌故事，自得其乐。

小胖妹妹更乖得出奇，平时从不哭闹，消化力既好，又爱干净，已有了六个小白牙。红红每一唱什么时，小胖胖就跟着舞，两手大动，有时还头左右大摇，随后还自己学到唱。高兴时还常常用力大叫两声，双手直伸，脸挣得通红，十分用力。拉尿不成，必来个“鲤鱼打挺”，在她爸爸手中还招架得住，婆婆可受不了，因为手足一挣，十分有力。长得十分结实，一双眉毛弯弯的，大致也会长得很好。大嫂原拟这次带走，经她姨姨一说，便明白孩子在这里太幸福了，还是留下好得多。永暐过了十号，大致即将返回清江。今年还可再有探亲假。姨姨或许还将留住一阵，因为这里亲友多，各处都可住。也很欢喜和小胖胖在一处久些。

永玉已返回北京，三四个月前，曾因作北京饭店客厅画，去作新的《长江万里图》，苏、杭、无锡、黄山、三峡……中间受某艺术新领导在什么会中总结报告上不点名提到，即因此调回，不再预饭店中画事。返回学校搞运动^①，大致会将检查一二次可以无事。但此后是否还有参预这类工作机会，恐将看别的方面去了。因为内中或许还有别的原因，不是个人好坏。至于详细情形，我们不易明白，因“斗争复杂”，或许在他身上也反映出一二。反孔批林运动进展，也许还是在造舆论阶段。将来到一定时候，便将一转而为……明日事，实难预知。有的说批林正反映军中还有林的影响，重点将在去掉这些影响。所以八大区的调动，一系列会在进行。但此种种似只能当成“道听途说”看，事实上大致是党内中上人还易知，党外一般人当然不可能明白也。在学校教书，大致在教改中教书的，一时多有无所适从感。卞诗人等则一二年恐怕也不大能把工作纳入正轨。因什么是正轨，主持文学所的何其芳便不大明确也。《人民文学》也因不甚明白新的要求，筹备了两年，还是不明白如何办才不至于犯错误。今年出不了，可能性多。我目前还算能比较自由的用原来方式搞原来研究工作，馆中似乎还因方向不明，我的长处也用不上。名分上虽新指定了三四人作助手，这可说是少有的事，事实上人选却并不固定。对外协助生产搞的花花朵朵，倒在现实中开始有了些作用。因此“副产物”或转而容易发生作用。有大量工作可做。而且会亲眼见到发生应有的现实好效果。但真正对国家明天有好处，大致还是除服装丝绸研究外，拟作的约五十到一百种大大小小的文物研究专题。若在三年内有五几个完全可供支配的助手，作出的专题以图像为主的资料性图册，对今后搞文物的，必定还大有用处。若三几年又得在运动中度过，那大致将比过去写小说的成就还不如，因为搞创作，终究由无到有，出了一大堆在试验中完成的样本。近廿五年搞的文物研究，除了自编一本丝绸，一本唐宋镜子，此外都还不易付印。有的且必须得有人协助把应有的图像作出配上，才可望完成。而明日的事实，是使我得到机会一一搞出，还是连人带物，全付一炬？尚不可知。因为社会变化不可知，个人是否能把工作进行下去，主观上虽已够努力，但客观变故，却无从逆料。所以在不得已情形下，还是近于“单打一”的作下去，且尽可能争时间日夜赶作下去。好在拟作的大致都已有了相当图像，有的且基本上已近完成。只要不受外来的冲击、扫荡，以目前工作能力计，我大致还可在三五年内保持饱满精力，来进行预定工作，并且可望把在进行中的工作，完成一部分。若一种难于意料的倏然而来的“扫荡”，和上次一样，即或体力还支持得住，所有资料再散失净尽，想再设法聚集，继续把工作进行下去，也不大可能了。因此这些工作努力是否白费，全看这三年社会如何。古人说“见微知著”，有些在传染中现实，不免令人忧心，因为它的产生存在，都是必然的结果，不大可能克服的！望好好工作，永远向真正优秀共产党员凡事看齐。向老工人看齐。并且两人要在互相体谅中努力，在凡事有个共同认识情形下，学习改造，把工作搞好。才可望在今后可能出现的困难中，支持得下去。必须充满信心把身体搞好，据我的经验，吃得好，还是个物质基本条件。

我们在近五十年内受的痛苦，今后或不至于在你们生活中重现。但新的社会从大处说，是可以望每一个人各尽所长，来参加国家建设的。而事实在社会过渡期中，还会有许多料想不到的困难产生。想克服，竟无从下手。而且在发展中还将成更大的进步障碍，使得人无可奈何。有的比目前情况还会更坏。所以即以做人而言，也得作些更大努力，特别谨慎，才会减少身边一些较小的困难。至于大处，则按照近年分工的种种，相互少通声气的近于隔绝的情况，将更使人对于许多事都近于猜谜，不明白谜底如何。因之易令人兴奋，也更容易令人消极灰心。可是用个正常态度去看待，也就会镇静得多，即或在更大挫折中，总还能把体力、情绪维持得下去，不至于垮下。务必要把身体弄好，才能有条件为国家作更多的事情。事实十分显明，任何机构能忘去个人小打算，全心全意为国家而努力的人，还是有待扩大的。能言会说的在场面上露面的，要人；更踏实些默默无闻坚持工作岗位为建设社会主义增加财产，并把工业生产水平提高到应有水平的，却要更多的人！

并候两人工作顺手。望经常来信。

从文

二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