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敬亭说书⁽¹⁾

南京柳麻子，黧黑，满面疤癗⁽²⁾，悠悠忽忽，土木形骸⁽³⁾，善说书。一日说书一回，定价一两。十日前先送书帕下定⁽⁴⁾，常不得空。南京一时有两行情人⁽⁵⁾：王月生、柳麻子是也。

余听其说《景阳冈武松打虎》白文⁽⁶⁾，与本传大异⁽⁷⁾。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⁸⁾，并不唠叨。勃夬声如巨钟⁽⁹⁾，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謈地一吼⁽¹⁰⁾，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著色，细微至此。主人必屏息静坐，倾耳听之，彼方掉舌。稍见下人呫哔耳语⁽¹¹⁾，听者欠伸有倦色，辄不言，故不得强。每至丙夜⁽¹²⁾，拭桌剪灯，素瓷静递⁽¹³⁾，款款言之，其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说书之耳，而使之谛听，不怕其不舌死也⁽¹⁴⁾。

柳麻子貌奇丑，然其口角波俏⁽¹⁵⁾，眼目流利，衣服恬静，直与王月生同其婉娈，故其行情正等⁽¹⁶⁾。

【注释】

(1) 柳敬亭（1587—约1670）：原姓曹，名永昌，字葵宇。后犯法逃命，改姓柳，名逢春，号敬亭。因脸麻而被人称为柳麻子。泰州（今江苏泰州）人，一说通州（今江苏南通）人，以善说评书名于世。

(2) 疤癗（lěi）：疤痕。

(3) 悠悠忽忽，土木形骸：语出《世说新语》：“刘伶身长六尺，貌甚丑悴，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悠悠忽忽：悠闲恬淡的样子。土木形骸：形体像土木一样自然。这里指不加修饰，以本来面目示人。

(4) 书帕：请柬、订金。下定：约定时间。

(5) 行情人：走红、受欢迎的人。

(6) 白文：只有说白，没有弹唱的表演。

(7) 本传：指小说《水浒传》。

(8) 找截干净：直截了当，干净利落。

(9) 勃夬（guài）：声音洪亮。

(10) 謈（pó）：大喊。

(11) 呫哔（chè bì）耳语：小声说话，窃窃私语。

(12) 丙夜：三更半夜，从晚上十一点至第二天凌晨一点。

(13) 素瓷：白色、没有图案花纹的瓷器。

(14) （zé）：咬。

(15) 口角波俏：口齿灵利。

(16) 行情正等：声名、身价正相当。

【简评】

作者另写有《柳麻子说书》一诗，除了柳敬亭，亦谈及本书所记的多个人物，兹引如下：

向年潦倒在秦淮，亲见名公集白下。仲谦竹器叔远犀，波臣写照叔简画。昆白弦子士元灯，张卯串戏杂彭大。及见泰州柳先生，诸公诸技皆可罢。先生古貌伟衣冠，舌底喑呜兼叱咤。辟开混沌取须眉，嚼碎虚空寻笑骂。张华应对建章宫，万户千门无一差。详人所略略人详，笑有真笑怕真怕。勾勒水浒更神奇，耐庵咋指贯中吓。夏起层冰冬起雷，天雨血兮鬼哭夜。先生满腹是文情，刻画雕镂夺造化。眼前活立太史公，口内龙门如水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