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清明

扬州清明，城中男女毕出，家家展墓⁽¹⁾。虽家有数墓，日必展之。故轻车骏马，箫鼓画船，转折再三，不辞往复。监门小户亦携肴核纸钱⁽²⁾，走至墓所，祭毕，席地饮胙⁽³⁾。自钞关、南门、古渡桥、天宁寺⁽⁴⁾、平山堂一带⁽⁵⁾，靓妆藻野，袨服缛川⁽⁶⁾。随有货郎，路旁摆设骨董古玩并小儿器具。博徒持小杌坐空地⁽⁷⁾，左右铺衵衫半臂⁽⁸⁾、纱裙汗帨⁽⁹⁾、铜炉锡注、瓷瓯漆奁，及肩彘鲜鱼⁽¹⁰⁾、秋梨福桔之属，呼朋引类，以钱掷地，谓之“跌成”⁽¹¹⁾，或六或八或十，谓之“六成”“八成”“十成”焉。百十其处，人环观之。是日，四方流离及徽商、西贾⁽¹²⁾、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无不咸集。长塘丰草，走马放鹰；高阜平冈，斗鸡蹴踘；茂林清樾，劈阮弹筝⁽¹³⁾。浪子相扑，童稚纸鸢⁽¹⁴⁾，老僧因果，瞽者说书，立者林林，蹲者蛰蛰⁽¹⁵⁾。日暮霞生，车马纷沓。宦门淑秀，车幕尽开，婢媵倦归，山花斜插，臻臻簇簇⁽¹⁶⁾，夺门而入。余所见者，惟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差足比拟。然彼皆团簇一块，如画家横披⁽¹⁷⁾；此独鱼贯雁比，舒长且三十里焉，则画家之手卷矣。南宋张择端作《清明上河图》⁽¹⁸⁾，追摹汴京景物，有西方美人之思⁽¹⁹⁾，而余目盱盱⁽²⁰⁾，能无梦想。

【注释】

(1) 展墓：省视坟墓，即扫墓。

(2) 监门：守门小吏。这里泛指社会地位不高的人家。小户：贫寒或社会地位卑微的人家。

(3) 饮胙（zuò）：吃祭祀过后的食物。胙：祭祀用的肉食。

(4) 天宁寺：在今江苏扬州城北。始建于东晋，相传原为谢安别墅，后由其子司空谢琰建立寺庙，取名谢司空寺。北宋政和年间易名为天宁寺。

(5) 平山堂：在今江苏扬州大明寺，包括平山堂、谷林堂、欧阳祠三部分。初建于宋庆历八年（1048），时欧阳修任扬州知州。由此远望，南面诸山，历历在目，与此堂平，故名。

(6) 袨服缛川：黑色的礼服遍及河川、桥头。“缛”与上文“藻”均作动词用。

(7) 杌（wù）：小凳子。

(8) 衵（nì）衫：内衣，贴身衣服。

(9) 汗帨（shuì）：佩巾。

(10) 肩彘：俗称肘子，即猪腿上面的部分。

(11) 跌成：一种赌博游戏。据李斗《扬州画舫录》：“跌成，古博戏也，时人谓之拾博。用三钱者为三星，六钱者为六成，八钱者为八乂，均字均幕为成，四字四幕为天分。天分必幕与幕偶，字与字偶，长一尺，不杂不斜，以此为难。”

(12) 西贾：晋商，山西商人。

(13) 阮：一种弦乐器，柄长而直，形似月琴。

(14) 纸鸢（yuān）：风筝。

(15) 蛰蛰：人数很多的样子。

(16) 臻臻簇簇：簇拥的样子。

(17) 横披：书画装裱的一种式样，竖短横长。

(18) 张择端：字正道，东武（今山东诸城）人。北宋画家，曾任职翰林图画院。代表作有《清明上河图》等。

(19) 西方美人：典出《诗经·国风·简兮》：“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诗中以“西方美人”寄托对西周君王的怀念。作者用此典以表达故国之思。

(20) 盱盱：张目直视的样子。

【简评】

作者在其《史阙》南宋卷曾这样评价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因南渡后想见汴京旧事，故摹写不遗余力。若在汴京，未必作此。乃知繁华富贵，过去便堪入画，当年正不足观。嗟乎，南渡后人但知临安富丽，又谁念故都风物。择端此图，即谓忠简请回銮表可也。”由此不难推想作者撰写此文乃至此书的内在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