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崛起——女真帝国的建立及对东亚政局带来的冲击

公元1161年,对于经历了漫长金宋拉锯的中原大地而言还算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头。来之不易的和平虽然短暂,却已令饱受战乱之苦的苍生黎民沉浸期间。即便是十余年前女真骑兵蜂拥南征的景象,此时已宛如隔世。但苟且偷安的人们并不知道,他们所拥有的一切,很快便将伴随着时任金帝国君主完颜亮驱策的百万大军所碾碎。

如平静的湖泊般散布于白山黑水之间的女真诸部,为何能在11世纪初迅速崛起为一股空前强大的力量,至今史学家们似乎仍未能有一个统一答案。但这股力量在释放之际所造成的破坏,却是有目共睹的。公元1114年,完颜部酋长阿骨打以女真诸部盟主——“都勃极烈”之名,于松花江支流拉林河起兵反辽。此后仅用了不到八年的时间,号称“满万不可敌”的女真铁骑便吞噬了幅员广袤的辽帝国,令昔日宗主——契丹人屈膝成为了自己的奴仆。

金帝国的横空出世,从今天的角度来看绝对是足以令整个世界都为之震惊的“大事件”。但完颜阿骨打的族人们却根本不给瞠目结舌的世人以喘息之机。于公元1125年挥师南下,在短短两个寒暑之间,便将经济、文化独步亚洲的赵宋皇朝驱逐到淮河、秦岭以南。这段历史为后世汉族史学家们称为“靖康之耻”。

面对“人如龙,马如虎,上山如猿,下水如濑”的女真精兵,长期养尊处优的中原士大夫阶层被吓破胆。如张邦昌、刘豫等甘当金帝国的政治傀儡者有之,如黄潜善、汪伯彦等仓皇南逃者有之。即便是力主抗金的吕颐浩、张浚等人,也往往由于短于军略而屡遭败绩。但就在各条战线节节败退的情况之下,王彦、韩世忠、岳飞、吴玠、吴璘等一大批年轻的职业军官却逐渐成长为了宋金战场上的中流砥柱。

拥有近百万军队的辽、宋两国,之所以在相对落后的女真诸部联盟面前表现的不堪一击。除了深层次的政治原因外,军事制度上的差异也是引发一系列“化学反应”的诱因之一。首先在动员体制上。女真联盟虽然最初采取的仍是“壮者皆兵……凡步骑之仗糗皆(自)取备焉”的部落形式。但随着完颜阿骨打起兵攻辽,女真军队随即形成了名为“猛安、谋克”的组织体系。虽然从部属的数量来看,“猛安”相当于千夫长,“谋克”相当于百夫长。但随着在反辽战场上不断的攻城略地,女真诸部联盟迅速将这一单纯的军事编制,转化为军政合一的地方管理制度。

按照《金史•兵志》中的说法,完颜阿骨打以公元1114年首次确立“三百户为谋克,十谋克为猛安”。后世对这一改革给出的最精准的评价,莫如民国戴锡章先生所谓的“一如郡县置吏之法”。通过将昔日部落时代的“猛安、谋克”制度引入占领区,女真联盟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高速动员系统。在“内收辽、汉之降卒,外籍部族之健士”的情况下,金帝国的战争机器以几何倍增的速度迅速膨胀。

特别是在占据富庶的辽西及河北、山西之后,金帝国更以几近竭泽而渔的形式签发当地汉族壮丁从军。对于敌方“驱两河人民,列之行阵”的强行动员模式,赵宋王朝毫无办法,只能指望这种“使远近骚动,民家丁男,或尽取无遗”的制度能激发当地汉族百姓群起抗暴。但女真大军推进的过程中展开了疯狂的劫掠:“虏骑所至,惟务杀戮生灵,劫掠财物,驱掳妇人,焚毁屋舍产业”。河北、山西等地的汉族百姓自发的抵抗在血腥的镇压下被一一扑灭,面对生存的压力,无数汉族壮丁只能选择为虎作伥,成为“冲冒矢石,枉遭杀戮”的“剃头签军”。

当然,对于金帝国的统治者而言,大量被裹挟的契丹、汉族壮丁只能是扩大战果的有益补充和血腥拉锯的消耗品。在与辽、宋交战的过程中,女真诸部联盟始终维持着一支颇为精锐的重装骑兵作为撕裂对手防线的矛尖。公元1140年的顺昌前线,一个名为杨汝翼的南宋随军文人曾如此记述他所目睹的女真重装骑兵:“甲兵铁骑,阵列行布,屹若山壁”,而其中最为精锐的莫过于被南宋军民称为“四太子”的完颜宗弼的近卫牙军。这支由三千名“皆重铠全装”的骑兵所组成的部队,据说在金帝国内部被称为“铁浮图”和“扢叉千户”。

完颜崛起——女真帝国的建立及对东亚政局带来的冲击 - 图1南宋画家笔下的女真重甲骑兵:铁浮图

借助传统评书《说岳传》的口口相传,至清康熙、乾隆年间,“铁浮图”和金帝国部署在战场两翼的“拐子马”已经成为女真铁骑家喻户晓的代名词。不过由于其艺术形象与现实差异太大,甚至连乾隆皇帝都要出面“辟谣”。但世人或许无法想象,日后在战场上能够轻易投入数千重甲骑兵的女真人,早年曾为了获得一套铠甲而要付出不菲的代价。根据《金史》的记载,由于冶炼技术方面的匮乏,被归入“生女真”的完颜部曾长期为缺铁所困扰。直到完颜阿骨打的爷爷乌古乃出任部落酋长,才将收购铠甲、兵器作为一项关系国计民生的重点项目来抓:“邻国有以甲胄来鬻者,倾赀厚贾以与贸易,亦令昆弟族人皆售之。”或许正因为有过这样一段辛酸的过往,金帝国对铠甲数量和质量上的追求呈现几近病态的程度。在攻城战中甚至出现了“被两重铁兜牟,周匝皆缀长檐,其下乃有毡枕”的超级重甲步兵,堪称“人肉铁塔”。

以披坚执锐的精甲铁骑为突击力量,续而投入“汉儿签军”等廉价炮灰来扩大战果或相持拉锯。女真族的战术一度令辽、宋两国军队很不适应,投身于西夏战争的宋军名将吴璘便曾感叹说:“璘从先兄有事西夏,每战,不过一进却之顷,胜负辄分。至金人,则更进迭退,忍耐坚久,令酷而下必死,每战非累日不决,胜不遽追,败不至乱。盖自昔用兵所未尝见。”

面对“中国士卒,不及金人之坚耐”的无奈现实,吴璘等宋军将帅所给出的解决之道,是利用“金人弓矢,不若中国之劲利”的优势,通过配备大量远程投射兵器防御阻击对手,随后再“出锐卒更迭挠之”,达到“以沮其坚忍之势”迫使对手主动撤退的目的。应该说在吴玠、吴璘两兄弟所活跃的川陕战线之上,这一方法还是屡试不爽的。虽然一味地被动防御,显然是无法收复中原失地的,但较之与女真军队展开野战的风险,吴璘的这种相对稳妥战略还是为宋军上下所效仿。毕竟并非每一支宋军都有岳飞所部那般高昂的士气和严明的纪律。而即便是岳飞为后世所推崇的郾城、颍昌两役,宋军也胜的极其凶险。

在大半国土均为战火所侵蚀的情况下,事实上宋、金双方均无力维持对攻的战争态势。因此从公元1135年开始,两国高层试探性展开外交接触,史称“绍兴和议”。客观地说和谈的橄榄枝虽然最初由南宋政府投递而出,但金帝国方面以完颜宗磐、完颜昌、完颜宗隽为首的“主和派”给出的回应也相当的积极。只经过不到一年的磋商,金帝国便单方面决定废黜其作为中原代理人的伪齐皇帝刘豫,将黄河以南的所有占领区移交给南宋政府。而南宋政府所要付出的不过是“许每岁银、绢五十万”的经济补偿和同意成为金帝国“臣属”的政治姿态而已。仅从双方得失来看,南宋政府无疑是这一阶段和谈的受益方。

完颜崛起——女真帝国的建立及对东亚政局带来的冲击 - 图2出土的金代甲片实物

金帝国“主和派”之所以如此急于结束与南宋的战争状态,除了需要暂缓攻伐、集中力量巩固占领区的考量之外,还有更为深层次的政治原因。以部落联盟进化而来的金帝国,在建立之初还保持着原始部落议会的组织形式——“勃极烈”制度,完颜阿骨打在世之时虽然通过一系列政治改革,将这一制度由相对较庞大的议事会,改组为皇帝主政和少数国相级别的高级核心官员共议国事的内阁制度,但由于“勃极烈”内阁成员多为地位尊崇的完颜宗室成员,不仅位高权重,更往往能以血亲关系干涉国政,甚至左右帝位的传承,成为了女真帝国中央集权进程的一大羁绊。而自完颜阿骨打祖父乌古乃以来,传承制度上的随意和无序更加速了“勃极烈”内阁的混乱和对立。

乌古乃因个人喜好而重用次子劾里钵,但又没有明确的废长立贤,而是让长子劾者与其同邸办公。因此其劾者一脉长期在完颜部中占据相当的“股份”,其子撒改在完颜阿骨打的“勃极烈”内阁担任相当于首相的“国论勃极烈”之职。阿骨打如此倚重撒改这位堂兄倒不是缘于对劾者当年无缘继承酋长之位的亏欠。而是因为劾者一脉拥有着完颜部近半数领地的控制权,且撒改本人在女真部落联盟中颇有人望。《金史》记载他“敦厚多智,长于用人”。因此“自始为国相,能驯服诸部,讼狱得其情”。正是由于撒改本人在女真诸部中的人脉,其子完颜宗翰在灭辽攻宋的战争中迅速崛起,在其父死后也跻身“勃极烈”内阁。

劾者一脉在“勃极烈”内阁中的表现只是完颜宗室广泛参政的一个缩影。而在强大宗室力量的面前,即便是阿骨打这样的政治强人也不得不遵循女真传统兄终弟及的惯例,在自己有十五个儿子且多成年的情况下,将帝位传给了弟弟吴乞买。而作为金帝国从部落政治向中原皇朝转型期的掌舵者,金太宗完颜吴乞买在文治武功方面均颇有建树,但在帝位传承的问题上却同样处处受制。

公元1130年,金帝国“皇太弟”完颜斜也病逝。作为劾里钵一脉中年龄最小的嫡子,斜也的死无疑提前宣告了金帝国兄终弟及制度的结束。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吴乞买第一时间想到的自然是扶植自己的子嗣。但正所谓“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此时金帝国的军政大权分别掌握在统军于外的完颜宗翰和阿骨打的庶长子完颜宗干手中,吴乞买想要传位自己子孙的想法尚在萌芽阶段便遭到了宗室中劾者系和阿骨打系人马的联手打压。

面对空前的阻力,即便是身为九五至尊的吴乞买也只能选择另辟蹊径,迂回前进。在相当于储君之位的“谙班勃极烈”空置两年之后,吴乞买宣布自己百年之后将传位于阿骨打的嫡长孙——完颜亶,而作为交换条件,吴乞买的长子完颜宗磐被提升为“勃极烈”内阁首相,至此劾者一脉的所谓“国相系”,阿骨打一脉的“太祖系”、吴乞买一脉的“太宗系”在“勃极烈”内阁中形成了分庭抗礼的局面。

在吴乞买看来自己侄孙完颜亶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自己安置在朝野中的完颜宗磐等“太宗系”人马,退可把持国政,进可取而代之,似乎安枕无忧。但事实证明吴乞买恰恰是在这个少年身上打错了算盘。完颜亶虽然年幼,但很早便拜汉族大儒韩昉为师,即位之前更勤于各类汉文典籍的学习。公元1135年,吴乞买病逝之后,完颜亶随即开始了自己大刀阔斧的汉化改革,首先便废除了“勃极烈”内阁制度,代之以“三师(太师、太傅、太保)、三公(太尉、司徒、司空)、三省(尚书、中书、门下)”制,虽然“太宗系”、“太祖系”和“国相系”的领军人物宗磐、宗干和宗翰分列三师,依旧位高权重,但在汉化政府系统之中严格的君臣之分与昔日“勃极烈”内阁却判若云泥。同时“三师”也不再肩负对外的军事职能,长期以都元帅之名开府于河北的完颜宗翰首先遭到冲击,在被调入中枢之后,其安置于前线的心腹将领被迅速替换,至此历经太祖、太宗两朝的“国相系”势力趋于瓦解。

完颜宗磐推动“金宋和议”的时间基本与完颜亶的“天眷新制”改革重合。显然这位据说个性“豪猾难驭”的先帝之子不愿坐以待毙,他随即以自己的方式展开了反击。站在完颜宗磐的角度来看,“金宋和议”如果能够顺利实现,不仅可以在朝堂之上打击主战的“太祖系”领军人物完颜宗干,更可以仿照对付完颜宗翰的先例,将“太祖系”在外领军的阿骨打第四子完颜宗弼召回中枢解除兵权。

可惜的是完颜宗磐虽然在朝堂廷议中驳倒了完颜宗干,但却抵挡不住完颜宗弼从前线带回的快刀。公元1139年,完颜宗弼发动武装政变,将完颜宗磐等“太宗系”骨干系数诛杀。这一场血腥的政治清洗,不仅极大地推迟了金、宋两国已经开启的和平谈判,更撕裂了自乌古乃执政以来完颜宗室内部暧昧温情的面纱,据说在诛杀长期与之并肩作战的叔叔完颜挞懒之时,挞懒曾对完颜宗弼说:“我之死,祸必及汝”。这句诅咒虽然没有在完颜宗弼的身上应验,但却最终几乎吞噬了整个金帝国“太祖系”人马。

公元1148年,独掌军政大权长达9年的完颜宗弼因病去世。他的死随即打响了金帝国新一轮高层权力斗争的发令枪。仅仅一年之后,完颜宗干之子完颜亮便刺杀完颜亶,自立为帝,史称“皇统政变”。如果单单从《金史》的相关记载来看,完颜亶和完颜亮这对堂兄弟可谓是“两个昏君、一双神经病”,但抛开那些宫闱八卦来看,事实上完颜亶和完颜亮只是在面对同样的政治难题时,给出了不同的错误答案而已。

自公元1141年最终与南宋政府达成“和议”以来,金帝国的版图逐渐趋于固化。但庞大的完颜宗室却没有停止生育。在越来越多勋贵帝胄挤入朝堂的情况下,如何进一步加强中央集权,便成为身为皇帝的完颜亶和完颜亮无法绕过的问题。性格相对儒雅的完颜亶采取的方法是“敬礼宗室”,即便在诛杀完颜宗磐等人之后,仍厚待残余的太宗诸子,试图重建“太祖系”与“太宗系”的政治平衡。但在大宝之位的诱惑下,区区小恩小惠无法获得真正的效忠。在自己宠爱的长子济安死后,性情大变的完颜亶开始屠戮宗室,但他的做法往往是趁醉杀人,远非完颜亮执政期间那般系统的政治清洗。

靠武装政变起家的完颜亮,自知得位不正。因此比完颜亶更为忌惮宗室的力量。客观地说,完颜亮的文韬武略在金帝国历代统治者中即便谈不上出类拔萃,但也当在中上之列。他身后的骂名主要来自于三个方面:屠戮宗室重臣,大举扩充后宫以及强行推动征宋。而从完颜亮发动政治清洗的历次顺序来看,其主要针对的还是朝中势力颇为强大的太宗诸子、“国相系”完颜宗翰子孙及曾有机会问鼎的完颜斜也子孙,而完颜阿骨打的子孙之中除了英武难制的完颜亨之外,受株连者并不多。阿骨打三子完颜宗辅曾长期活跃于宋金战场之上,军中威望不弱于完颜宗弼,在其英年早逝之后,完颜亶和完颜亮对其子完颜雍都颇为依仗,委于重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未来完颜雍能够取完颜亮而代之,并坐稳帝位。很大程度上要感谢他的两位堂兄弟替他翦除了诸多潜在竞争对手。

完颜亮在民间“好色”的形象源于明代冯梦龙脍炙人口的小说《醒世恒言》中“金海陵纵欲亡身”一节。由于开头部分借用了《金史•后妃传》中“海陵(完颜亮)为人善饰诈,初为宰相,妾媵不过三数人。及践大位,逞欲无厌,后宫诸妃十二位,又有昭仪至充媛九位,婕妤美人才人三位,殿直最下,其他不可举数。”因此很多不读史者便直接将这篇“政治八卦”当作正史来读了。但事实上从中国历代帝王的后宫规模来看,完颜亮并不算登峰造极,其唯一出格的地方是将一些被诛宗室、忠臣的妻妾、女眷纳为妃嫔。这一点在女真婚俗文化中并非太出格的事,但在汉族眼中却是有违人伦,完颜亮自然便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完颜亮决心南下征宋的时间最迟不晚于公元1159年,因为在这一年的农历正月,金帝国宣布单方面的关闭宋金两国的口岸特区——“榷场”,随后封锁边境地区,大举备战。而在历代笔记之中,完颜亮这个“战争狂”对灭宋的处心积虑则要进一步前推到其登基之初的公元1150年。而主要的证据是完颜亮在金宋外交中曾主动赠送给宋高宗赵构一条其父宋徽宗赵佶所佩戴的玉带,以及一个据说完颜亮严令“毋泄于外”的“代天征宋”之梦。

那么为什么在近十年的时间之中,完颜亮迟迟没有发动南下攻宋的军事行动,实现自己“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的理念呢?除了翦除宗室、朝野异己,推进汉化改革之外,一个曾长期被史学界忽视的外在因素,近年来逐渐浮出了水面。在通过“绍兴和议”与南宋政府结束战争状态的同时,另一场战争却正在金帝国的北部边境上如火如荼地展开。而在这条战线上金帝国所要面对的是一个不同以往的对手和前所未有的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