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皇冠

妥懽帖睦尔之所以不被燕铁木儿和卜答失里看重，除了他当时已经十三岁，比较难以操控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他的血统问题。妥懽帖睦尔不是元明宗和世瓎的皇后乃马真八不沙所生，因此虽长非嫡。继承顺位排在懿璘质班之后本身也是有法律依据的。而在乃马真八不沙离奇死亡之后，在元帝国宫廷内部妥懽帖睦尔“非明宗（和世瓎）子”的谣传逐渐扩散开来。在还没有亲子鉴定成熟技术的情况下，妥懽帖睦尔随即被流放到了朝鲜半岛。

关于妥懽帖睦尔的身世之谜，随着元帝国的崩溃又演化出了多个版本。其中最为夸张的莫过于“合尊龙爪”的传说。在明代陆容的作品《菽园杂记》中有颇为诗意的笔法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皇宋第十六飞龙，元朝降封瀛国公。元君召公尚公主，时承锡宴明光宫。酒酣伸手扒金柱，化为龙爪惊天容。元君含笑语群臣，凤雏寜与凡禽同？侍臣献谋将见除，公主泣泪沾酥胸。幸脱虎口走方外，易名合尊沙漠中。是时明宗在沙漠，缔交合尊情颇浓。合尊之妻夜生子，明宗隔帐闻笙鏞。乞归行宫飬为嗣，皇考崩时年甫童。元君降詔移南海，五年乃归居九重。忆昔宋祖受周禪，仁义绰有三代风。至今儿孙主沙漠，吁嗟赵氏何其隆！”大体的意思就是说妥懽帖睦尔的生父是在临安出降的南宋皇帝赵显，而元明宗和世瓎不过是他的养父而已。

“合尊龙爪”本来只是一个笔记小说中的花边新闻，读者一笑了之也就算了。但偏偏自明帝国以来就是有那么多好事者不断挖空心思去广征博引，最终传说逐渐开始接近于真实。首先无论赵显是否在明光宫趁着酒劲去扒金柱的行为，历史上他的确被元帝国政府遣送到西藏学习佛法，并在萨迦大寺，改名为合尊法师。其次赵显虽然作为君皇统治南宋的时间极短，但是其即位和出家的年纪都比较小，因此在忽必烈之后元帝国频繁的政权更迭之中，他和妥懽帖睦尔之间虽然已经隔了数代君王，但是两人的年纪却还能对得上。在合尊法师赵显写下“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的诗句而被元英宗硕德八剌处死之时年仅五十二岁，而这一年妥懽帖睦尔也已经三岁了。而合尊法师赵显晚年又被元政府从萨迦大寺迁居到甘州十字寺（即今张掖大佛寺）恰巧又在元明宗和世瓎流亡的西域附近。既然人物身份、时间、地点都能凑得上，那么“合尊龙爪”的故事也就越编越圆了。

唯一的漏洞是妥懽帖睦尔的生母，根据史料的记载元明宗和世瓎在逃亡的途中受到了罕禄鲁部的拥戴，并迎娶了当年投靠铁木真的阿儿思兰汗后裔之女——迈来迪。迈来迪的身份虽然比起元明宗和世瓎来算是“微贱”的了，但好歹也是部落酋长之女，似乎没有朝秦暮楚的理由。于是史家大笔一挥，将她的身份从“公主”降为了妓女。不得不承认这样一改，整个故事不仅圆满而且香艳了许多。

今天的张掖大佛寺

不过，无论关于妥懽帖睦尔身世的种种传闻是否靠谱，在1333年正月之前，从朝鲜半岛的流放地迁居广西静江的妥懽帖睦尔对于自己的人生还是看不到丝毫希望的，能够即位为帝估计更是连做梦都不敢去想的事情。但是命运有些时候就是无稽。七岁的元宁宗懿璘质班仅仅作了四十三天的皇帝就一命呜呼了。本来就建立在各方势力相互妥协之下的微妙平衡被再度打破。在“国不可一日无君”的大背景之下，燕铁木儿和即将继续晋级为太皇太后的卜答失里不得不进行一轮新的权衡。

关于谁是妥懽帖睦尔意外获选的幕后推手，各方史料各执一词。应该说没有身为母亲的卜答失里皇后更希望自己的儿子登上九五至尊才对。但偏偏此时卜答失里皇后开始意识到自己当年将自己的儿子寄养在太平王燕铁木儿家中所产生的后遗症。一旦燕帖古思登基将成为燕铁木儿家族彻头彻尾的傀儡。因此，为了将燕铁木耳排除在最高权力中枢之外，卜答失里皇后不得不在元明宗和世瓎的次子——短命的元宁宗懿璘质班死后，表示：“天位至重，吾子尚幼，明宗（和世瓎）长子妥懽帖睦尔在广西，今十三岁矣，其迎立之。”

1333年，按照古老东方天干地支的纪元方式，这是一个金水相生的“癸酉”之年。而在当时伴随着蒙古铁骑一同入主中原的藏传密宗佛学的字典之中，“癸酉”一词还被赋予了“三千繁华，弹指刹那”的解释。虽然这种玄奇之说并不足以为凭，但未来颠覆整个东亚政治版图种种剧变的种子，却的确是在这四季的寒热凉暑里迸发出第一缕新芽。

农历二月的漓江之畔，数百年后被推崇为“甲天下”的如画山水，对于矗立其妥懽帖睦尔而言不过是一个天地之间的巨大牢笼而已。甚至当迎接他入京登基的太平王燕铁木儿抵达之时，妥懽帖睦尔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在一路北行的道路上，这位常年被流放在外的王子表现的并不比他的父亲元明宗和世瓎更好。据说一路之上，燕铁木儿和妥懽帖睦尔并肩骑行，不断地拿着手里的马鞭指点山河，大唱“国家多难”的高调，不过妥懽帖睦尔的表现却很冷淡。

这也难怪，这位王子常年以来一直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突然面对这样一位“传奇英雄”难免有些怯场。不过燕铁木儿却觉得这是城府极深的表现，于是回到大都之后竭力阻止妥懽帖睦尔的即位。但是他对这位新皇帝的反感程度似乎还没有除之而后快的地位，否则北上的道路之上他有无数的机会再制造一起“旺忽察都事变”。

从一些汉族士大夫的笔记小说中看，妥懽帖睦尔是一个颇有小聪明的人。他登基之初在接受藏密佛教的教育时曾见到佛像前供奉着羊心，于是就问那些密宗的喇嘛：“我曾听说之前还有用人心肝供奉的情况，有没有？”喇嘛回答说：“的确有！不过那些都是心生害人之念的恶人的心肝”。于是元惠宗妥懽帖睦尔追问道：“那这只羊也有害人之心吗？”身为帝师的喇嘛一时竟也无法作答。而由于之前一直过着被流放的囚徒生活，妥懽帖睦尔登基之初也颇为节俭，他将御膳每天的羊肉的用量减少了一半，一年就节约了三百五十只羊以上的宫廷伙食开支。除此之外，他还裁减宫女、宦官，节省御膳、御装。

康里子山是元代少数民族书法家的代表人物之一

登基之初的妥懽帖睦尔也颇爱学习。也常在宣文阁与大臣商谈国是。广大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知识分子因受到重用，多“知无不言，言无顾忌”，欢呼“至正宾兴郡国贤，威仪重见甲寅前”。他的老师主要是名士康里子山。康里子山不仅为妥懽帖睦尔讲解《四书》《六经》这些儒学经典，还掺杂讲了柳宗元《梓人传》、张商英《七臣论》。不过康里子山的讲学模式也不免失之迂腐。

妥懽帖睦尔实在学腻了，就提出想找几幅古画来养养眼。康里子山随即拿来了郭忠恕《比干图》，又说了一堆“商王受不听忠臣之谏，遂亡其国”的大道理。好不容易妥懽帖睦尔找到了一些宋徽宗赵佶的画来欣赏。康里子山又故意卖关子说：“徽宗多能，惟一事不能”。妥懽帖睦尔问是什么事情，康里子山随即说：“独不能为君尔。身辱国破，皆由不能为君所致。人君贵能为君，它非所尚也”这些道理在后来元惠宗妥懽帖睦尔的成长中显然都起到了反作用。

不过妥懽帖睦尔的运气实在太好了，在自己的弟弟懿璘质班去世为他扫开通往帝位之路后。他抵达大都才几个月的时间，始终认定妥懽帖睦尔即位将导致天下大乱的燕铁木儿又因为长期荒淫而糜烂的生活方式在肾衰竭的折磨之中病死。妥懽帖睦尔得以顺利地继承帝位，成为元帝国的最后一位统治者。

撇去治国的才能不谈，仅就政治斗争而言，妥懽帖睦尔实在可以说是一把好手。面对当年大肆造谣自己是“野种”的卜答失里他既往不咎，继续给予对方以太皇太后摄政的权力。对于害死自己父亲的燕铁木儿家族，他不仅封赏有加，还迎娶了燕铁木儿的宝贝女儿——钦察答纳失里为皇后。此外，他还承诺自己将遵守“兄终弟及”的原则，在自己死后将帝位传给太皇太后卜答失里的儿子、太平王燕铁木尔的养子——燕帖吉思。可以说在这个时候，元帝国各方政治势力都表示基本满意。

不过妥懽帖睦尔很快便开始着手打破自己所构建的这种微妙的平衡。在任命燕铁木尔之弟撒敦为中书省左丞相、太傅，继承了燕铁木尔所有的政治优待，自己的大舅子唐其势为御史大夫之后，妥懽帖睦尔还逐步提升长期久居燕铁木尔之下的七朝元老——“拔都儿”伯颜。他对“拔都儿”伯颜的任命则是中书省右丞相、太师。也就是表明在政府职务上“拔都儿”伯颜仍在撒敦之下（左、右丞相），但是在资历上“拔都儿”伯颜却已经力压了撒敦一头（太师、太傅）。

而妥懽帖睦尔随后颁布的一道行政命令则更令人玩味——以后元帝国内部除了伯颜、撒敦之外，其他官员不能再同时兼任三个或三个以上的职务，也就是说直接把燕铁木尔的儿子——唐其势排在了第二梯队。而此后妥懽帖睦尔很聪明地听取了自己父亲元明宗和世瓎的老部下阿鲁辉帖木儿的建议，将日常政治事务都交给伯颜、撒敦去处理，自己则躲进了深宫做起了“甩手掌柜”，因为“若躬自听断，则必负恶名”。

站在燕铁木尔家族的立场考量，妥懽帖睦尔的安排虽然有些难以接受。但却也无可指责，毕竟燕铁木尔和“拔都儿”伯颜的江湖地位都是自己一刀一枪打出来的。撒敦和唐其势虽然也参与了“两都之战”，但在战场上的表现乏善可呈，由他俩驻守的居庸关和古北口都被上都军轻松突破，燕铁木尔在大都近郊疲于奔命的四处救火，很大程度上便是拜这一弟一子所赐。

以元末乱世为背景的《明英烈》

因此面对妥懽帖睦尔的一系列人事安排，撒敦还是比较理智的。他主动把中书省左丞相的位子让给自己的侄子唐其势，自己则以顾问的身份从旁指导。但可惜的是唐其势这个官二代的休养和性格似乎都不太适应机关工作，只干了一个月就辞职不干了。撒敦只能重新出马，一年之后便病死于任上。有趣的是在日后汉族艺人关于元末政坛风云所编纂的各种版本的《英烈传》中这位短命的撒敦都成已奸臣的形象出现，并贯彻了演义的始终。

正史之中撒敦的死无疑敲响了太平王燕铁木尔家族灭亡的丧钟，长期以来抱着“天下都是我家的，伯颜凭什么爬在我头上！”想法的唐其势虽然正式继承了中书省左丞相的位子但却依旧怨念难平，开始串联留守上都的叔叔——句容郡王答里，弟弟——元文宗图帖睦尔的养子——塔剌海、诸王晃火帖木儿等人准备效法自己的老爸再次发动武装政变。显然唐其势这个纨绔子弟把政变简单理解为了群殴，如此大张旗鼓地呼朋唤友，连镇守漠北的蒙哥第三子玉龙答失之孙——剡王彻彻秃都收到了风声。这方面姜还是老的辣，得到侄子准备“再干一票”的消息后，句容郡王答里连便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妥懽帖睦尔的召见，算是在上都为燕铁木尔家族积蓄最后一搏的力量。

1135年，唐其势所发动的叛乱只能有“自投罗网”来形容，当他从东郊率领党羽杀入皇宫之后才发现“拔都儿”伯颜早已调集了精锐的近卫军严阵以待，这个时候发现势头有些不队的唐其势竟然像一个小孩子一样，面对要将他逮捕的内宫卫士，死死地拉着殿前槛杆，大声叫道：“我姐夫曾经说过，会赦免我一家九代的死罪，如今怎么可以食言啊！”结果换来的结果只是手臂被打断而已。随后在大都的句容郡王答里试图起兵相应，但随即被“拔都儿”伯颜调集的野战部队扑灭。太平王燕铁木尔的时代随着被画上了一个句号。

唐其势阴谋发生政变被捕后，燕铁木耳的幼子塔剌海逃进后宫试图寻找自己姐姐——皇后答纳失里的庇护。长期的流放生涯使得妥懽帖睦尔在元帝国的政治中枢没有自己的根基。因此迎娶太平王燕铁木儿的女儿更多的只是出于政治考量。在太平王燕铁木耳在世的时候，两人的感情表面上还说得过去。有趣的是贵为国母的答纳失里和她的父亲一样贪婪无度，竟然在后宫内搞起了盐业倒卖的生意，而妥懽帖睦尔对此不仅没有反对意见，还主动提供物流服务，只是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利润如何分割。

和自己兄长同样短视的答纳失里皇后此时也显然忽视了自己的处境，竟然将自己的弟弟塔剌海藏在椅子底下，并用自己的裙摆遮挡。不过伯颜和他的部下显然没有什么忌讳，直接掀起皇后的裙子将塔剌海拖出来当场杀死。随后又以“岂有兄弟为逆，而皇后护之者”的名义，要将裙摆上溅满自己弟弟鲜血的答纳失里皇后也带走。这个时候答纳失里皇后只能向自己的丈夫求救，但是换来的却有一句冰冷的“汝兄弟为逆，岂能相救”。任凭答纳失里皇后被伯颜赶出后宫，最终在开平的民宅中被杀死。

元惠宗妥懽帖睦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