鏖战闽浙——明帝国抗倭战争的高潮和得失

在明日进贡贸易的百余年间,倭寇不论在人数还是在武装集团的规模上,都有了较大的发展。早在宣德年间,日本的倭寇以各地武士为核心,形成了许多较大的武装集团。例如,大内氏统辖志贺、灶户社岛等倭寇,宗像氏统辖内外大岛的倭寇,大友氏统辖丰后沿海的倭寇,志佐、佐志、田平、呼子等松浦诸氏统辖隐歧、平户各地的倭寇,等等。

其中以大内氏所辖的倭寇集团最多,人数最众,势力也最大。在他支配下的小股倭寇不算,光是打着八幡大菩萨旗帜的大股倭寇就有:濑户内海院岛的村上源氏一族、来岛兴岛河野氏一族、艺州能见岛的乃美式部大辅、备前儿岛的四宫隐歧、赞州盐饱岛的宫本佐渡和吉田妹尾、直岛的高原左卫门、周防大岛的源艺秀、备后的藤原忠义、伊予镰田的源贞义、丰前农岛的野井邦吉等十大集团。这些大小股倭寇的活动都受大内氏的约束。

尽管倭寇武装大股集团较以前有很大的发展,但是,将军以及各大武士、大名守护为保证对明贸易渠道的畅通,对倭寇的劫掠行动有所约束。甚至是大内氏等,都对明朝有过约束倭寇劫掠的表示和行动。因此,在明日贸易的百余年内,倭寇虽有发展但劫掠的次数并不很多,为祸不烈。在嘉靖中起明日进贡贸易中断以后,情况为之一变。参与日本内战的大名、守护都极其需要铜钱,而日本国内长期使用流通货币是中国造铜钱,日本国内,并无造币的能力。日本国内一度也曾有过自造铜钱,但质量极差,后来不得不以重量为基准进行流通。

被视为“日本造币局”的大明帝国,突然关上了大门拒绝贸易,这等于是切断了为他们输送铜钱的渠道。他们为了战争的需要,同时也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不仅不再约束倭寇的劫掠活动,而且还自行组织亦寇亦商的商船队,加入日本商人的走私贸易船队中。这些“载其方物,出没海道,得间,则张其戎器而肆侵夷;不得间,则陈其方物而称朝贡”。明沿海防倭哨船,很难区分哪些是倭寇船,哪些是私商船,因而遇船既行追捕。浙、直追捕教紧,他们则奔福建,福建捕急则奔广东。这种商船交易方式简陋,搭棚于地,铺板其上,陈货而售,违禁品如刀剑之类则藏于船内。

鏖战闽浙——明帝国抗倭战争的高潮和得失 - 图1濑户内海中的日本海盗基地

这种亦商亦盗的模式和倭寇劫掠虽然结合起来,但其劫掠动火还只在沿岸还没有深入内地。当明朝沿海海盗和私商与倭寇勾结起来后,遂使倭寇的劫掠发生巨大的变化。明沿海海盗和私商利用明将吏惧怕倭寇的心理,投靠倭寇以遂其劫掠和走私之奸;而倭寇也利用海盗、私商熟悉地理和内情得以放手劫掠。这样,倭寇的劫掠活动不仅达于极点,而且范围也从沿海深入内地。他们互相利用,狼狈为奸,劫掠焚烧,杀戮奸淫,生灵涂炭,村舍荡然。受害范围波及山东、江苏、安徽、浙江、福建、广东六省,而以江、浙、福、广沿海最为严重。

有明一代倭寇为患从未停止过,洪武时期曾出现过一次小高潮,由于朱元璋全力防倭,并未酿成大患。至嘉靖时期倭寇窜扰骤增,形成大害,延续数十年。究其原因,虽有日本进入战乱不定的战国时代,各大名支持怂恿倭寇四出劫掠的外部因素,但更主要的是明政府内部因素起了作用,这就是所谓的养痈成患。

首先是海防军备松懈。明初由于朱元璋的重视,沿海卫所制度井然,兵员充足,战船齐备,训练有素,战斗力强。至嘉靖时期,承平日久,武备日弛,病员锐减,战船敝败,十存一二。洪武时期,每卫兵额五千,至嘉靖时期,有数字可查者,除福建永宁一卫兵员足额外,其余各卫所无一足额者。北自辽东、南至广东,水陆各卫所兵员在籍数,为原额的百分之二十二至五十七不等。兵员在籍数字如此不足,士兵战斗力下降尤为严重。

鏖战闽浙——明帝国抗倭战争的高潮和得失 - 图2

各卫所在籍兵员多为老弱无能之辈,带兵官员亦皆武艺平庸,多不习战阵之人。将领不通战术,常被倭寇以少胜多,出兵剿倭,屡中埋伏,往往全军覆没。柴家鹿一战,倭寇以42人伪装成逃难者,乘其不意杀散官兵千余人,死一协总、一指挥、二千户、三百户及士兵六十余人。浙江兵备副使刘熹督兵五千,进攻陶宅倭寇据点,倭寇仅以二百人迎战。明军望倭寇而四散奔逃,未及一弓一矢居然就只剩刘熹与家丁扈从二十余人,刘熹引弓射之,倭寇不敢进逼,仅以身免。明军如此无能,倭寇自然无惧,所以敢于飘忽往来,窜扰各地,劫掠烧杀,惨绝人寰。

嘉靖三十四年(1555)七月,倭寇六七十人,流劫浙、皖、苏三省,攻掠杭、严、徽、宁、太平等州县二十余处,直逼留都南京城下。流窜数千里,杀伤四、五千人,死一御史、一县丞、二指挥、二把总,历时八十余日,始被击溃。当倭寇自芜湖直逼南京安德门下时,明著名学者后来历任政府要职的归有光正在南京城内科考。据其目睹情况:南京举城鼎沸,军民皆惊。问之,倭寇不过五十余人。而当时南京守城明军约12万,其他明军尚不计算在内。留都兵部尚书张时彻、侍郎陈洙等闭门不敢出兵。相反,命令市民自备粮械,登城守卫。市民被迫“典煮供备、常从后罚、冤号之声,缢于衡路”。当时还是一个考生的归有光愤而问道:“平昔养军果为何?”拥有12万大军的明留都兵部尚书,不敢与只有五十余人的倭寇作战,可见并非是倭寇之如何厉害,实在是明庭大吏过于腐朽,明军将士过于无能而已。

嘉靖四十年(1561),倭寇进攻福建兴化,屠戮村镇几尽。独庐浦一村,村民组织起来,自力抵御。村去兴化城仅5里,而兴化都司白震,参将侯熙登上北城楼,坐视该村被屠,竟不援救。尤其可恨的是,官军怯于倭寇而掠于民,往往倭寇劫掠于前,官军以追剿为民而掠杀之于后,杀良冒功,反而得赏。民苦于兵,而甚于倭寇。

胡宗宪派总兵张四维御守福建浙江边境,张四维纵兵劫掠福宁南镇,惨毒之状尤甚于倭寇。领导剿倭的上层官吏,从世宗到督抚,从未有亲自临阵都督作战者,大多遥居指挥,敌情不明。在作战中互相观望,互不策应,有功则争为己有,有过则委诸他人。上下蒙蔽,互相猜忌,是非不清,赏罚不明。纵令有一些有胆有识的将官和抚臣,如张经、俞大猷等,受制于贪官污吏,非但难以在剿灭倭寇中做出贡献,反而为其所陷害,非死即调。边防军备尚如此,倭寇为患,焉得不一日甚一日。

其次是政治腐败。嘉靖时期朝政不纲,贿赂公行。刚正不阿之吏,搀谤交至;朋比宵小之人,递相升迁。而对日益严重的倭寇,世宗不是设法动用军队剿灭,却听从严嵩党徒工部侍郎赵文华的建议,祭祀东海海神以镇倭寇。赵文华以建议有功,不仅受委托去松江祭海,而且加官升职去督察浙江防务。让着重趋炎附势之徒去督察军务,只不过是给他一个搜刮民脂民膏的机会。总督浙直的干吏张经,不阿附严、赵,尽管在王江泾一战,斩倭首一千九百余级,是剿倭以来最大的一次胜利,赵文华却以“糜饷殃民,畏贼失机”的罪名谗于世宗。世宗不听张经的辨别,竟斩之西市,形成“天下冤之”的大冤狱。从此,“将吏人人解体,征兵半天下,贼寇愈炽”。相反,搜刮民膏的赵文华却在倭寇日益猖獗的形势下,以“水陆功成”、“江南太平”的功绩上报,明世宗朱厚熜居然相信这样的谎言,准其回朝交差。

胡宗宪以阿附赵文华,由浙江巡抚按升为总督。嘉靖三十五年(1556)倭患高潮时期,胡宗宪统辖各地主客兵20万,以如此庞大的军力和众多的将吏,却不主张武力剿倭,极力主张诱降。因为胡宗宪害怕与倭寇战争失利获罪,失掉搜刮民财的权利,同时,诱降巨魁又可掩饰赵文华欺骗世宗的罪过。胡宗宪借御倭之名,多方搜刮,聚敛财富,题增款派,漫无稽考,人民称之为“总督银山”。他用搜刮来的财富,贿赂权臣严嵩父子,以保其职位。

其三是经济政策不当。明代中期,国内商业资本发展迅速,私商海外贸易发展尤为迅速。在海外私商贸易中,江、浙、广等地私商,占有优势。在他们活跃的地区,常常形成不为明政府承认的对外贸易港。例如,漳州龙溪县的月港,当时是“北连日本,西接暹罗、琉球,南通佛郎、彭亨诸国”的大商港。这种私商贸易在海禁政策之下,只能以走私形式进行。

明政府对于这种迅速发展的海外贸易,不是鼓励而是禁止,对于从事海外贸易的商人不是支持,而是捕杀籍没。明政府根本看不到也不认识海外贸易对本国生产所起的促进作用,相反,把海外贸易当作一种要挟手段,用海禁政策迫使外国屈服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样做,当然不可能使外国屈服,相反,却扼杀了正在迅速发展的国内外贸易。因为嘉靖时期的海禁政策执行得严,涉及面又宽,政府不准下海的禁令,把过省船运也禁掉了。福建、浙江沿海地区的交通,主要依靠的就是海运,内陆山区道路崎岖不便,禁海之后,使得在正常情况下的国内商业贸易,都被迫中断。造成了上述地区民生困苦,因此,东南沿海的渔民以及一般小商小贩,为了寻找生计,下海走私,铤而走险。

纵观嘉靖时期的剿倭战争,大体上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一阶段虽然有剿倭的军事行动,但是以抚为主,以剿为辅助手段。后一阶段从严嵩及其党羽失势起,特别是从戚继光训练新军起,剿倭战争上升为主要手段。戚继光原为山东防倭都指挥参事,嘉靖三十四年(1555)由山东调至浙江,升任参将镇守宁波、绍兴、台州三府以及所属各县。在胡宗宪以抚为主的方针下,直至嘉靖三十八年(1559),戚继光与倭寇作战并不顺利。

鏖战闽浙——明帝国抗倭战争的高潮和得失 - 图3戚继光所发明的鸳鸯阵

但是,在同倭寇接触过程中,戚继光总结剿倭的经验教训,认为军事剿倭不力的原因在于“兵无节制,卒鲜经练,士心不附,军令不知”、“战无号令,守无营壁”。这样的士兵不可能战胜倭寇,保卫边防。而怯台州知府潭沦曾训练新军一千,在剿倭战争中表现英勇顽强,取得不少胜利。因此,戚继光上书胡宗宪要求准许他训练新军加强剿倭力量。恰值此时,严嵩父子失势,胡宗宪主抚已无内援,而倭寇并未因为汪直等之死而稍有收敛,被迫转向武力剿倭,遂批准戚继光训练新军。

戚继光深知原来的官军怯战,不足以为持,便接受了义乌县令赵大河的建议,在嘉靖三十八年(1559)九月,亲自去义乌县招募农民出身的“矿夫”和义乌乡团四千人,带至绍兴训练。戚继光在训练新军中注意两点:其一,重视思想教育指出“民养军、军卫民”的军民关系。同时教育新军严守纪律,不扰民,才可以取得民众的拥护。而且指出新军都是耕田出身的农民,因而要在倭寇扰民时英勇杀敌保卫农民。其二,戚继光总结与倭寇的作战经验,并根据南方地形多沼泽的特点,创造出有别于北方“方列并驱”的战斗阵法——鸳鸯阵。这是一个拥有盾牌、火器(鸟铳)、弓箭、长矛、短刀,长短武器相配合的12人战斗小组。必要时,这个小组还可以一分为二,使战斗更加灵活和适应任何地形和敌情。因此,戚继光的新军纪律严明,战斗力强。在训练新军的同时,戚继光着手整顿卫所,制造战舰,加强卫戍和海上战斗力量。

戚继光的新军,只训练了两个月,便开赴前线。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倭寇约万余人驾船数百只,大举入侵台、温地区。戚继光率领新军,在龙山一战,首获战功,击溃倭寇主力,余倭狼狈逃走。戚继光率领新军于花街口堵剿,倭寇溃败,追至瓜陵江悉歼来寇。这一仗救出被俘男女五千余人,是剿倭以来最大的一次胜利。同年五月,再次全歼入侵台州的倭寇二千余人,解救被俘虏男女民众一千余人。戚军凯旋之日,台州人民欢迎的行列,长达二十余里,欢声雷动。台州大捷,显示出了新军的优点,因而其他各处的剿倭将领都开始整顿部队,从而提高了军队的战斗力。至嘉靖四十一年初(1562),浙江之倭寇已基本上被肃清,残余倭寇逃往福建等地。

福建宁德近海的横屿原是倭寇的老巢,日本国内新来的倭寇又占据福清的牛田,互相支援之下,劫掠活动极其猖獗。福建军队作战不力,向明政府告急。明政府令胡宗宪调戚军进剿,嘉靖四十一年(1562)七月,戚军六千人进入福建剿倭,八月攻取横屿倭寇老巢,斩首二千六百余级,乘胜围攻牛田,肃清该处倭寇。残匪四千余人逃至兴化林墩,结垒为营,四出劫掠。戚军于夜间围攻,连克营垒六十余座,斩首千余,救出被俘群众二千余人。天明时,兴化群众方才知道倭寇已经全部被歼,当地群众扶老携幼彩帐郊迎于10里之外,载酒杀牛犒劳戚军。福建倭寇三大巢穴横屿、牛田、林墩全部被戚军荡平,获胜利班师回浙江原防地。这时胡宗宪亦因依附严嵩罪下狱,江南剿倭战争形势大为改观。

嘉靖四十一年(1562)冬,倭寇再次侵掠福建兴化,并攻陷兴化府城。在此以前倭寇只攻陷过县城,尚无攻陷过府城者,猖獗达到了极点。明帝国升任被胡宗宪陷害入狱的俞大猷为浙江总兵,戚继光副之,率军剿倭。戚继光又至义乌县招募民兵万余人,在进军途中训练。嘉靖四十二年(1563)四月,巡抚潭沦调各路军队围剿兴化府平海卫倭巢。俞大猷居右翼,刘显居左翼,戚继光居中军,同时攻入平海卫,接着收复兴化府城。斩首三千余级,解救被俘那女内三千余人。戚军紧追残寇,至马鼻、硝石岭一带,一战而歼之。嘉靖四十二年(1563)冬,海外新来之倭会合残倭万余人,再次攻掠兴化府附近的仙游,戚军进剿,歼寇二千余人,活捉翻译一名。接着于蔡家岭击溃这股倭寇,其中数百名“惯战黑吉倭”即日本武士全部被歼,对福建之倭打击最重。至嘉靖四十三年(1564)春,残倭夺船入海,福建倭患基本肃清。

鏖战闽浙——明帝国抗倭战争的高潮和得失 - 图4明帝国的海军基地

倭寇在江南无立足之地,遂奔广东。明政府再调俞大猷任广东总兵,而吴桂芳提督两广兼巡抚,二人合作默契,并以戚军为例,在广州训练新军,在福建造战船八十余艘,招募福建水兵乘船在海上剿倭。俞大猷准备就绪,于嘉靖四十三年(1564)春,率军进攻倭寇巢穴绉塘,斩首数千。六月潮、惠一带倭寇悉平。嘉靖四十四年(1565)春,戚军与俞军联合进剿福、广交界处倭寇,连战皆捷,倭寇悉数就歼。嘉靖四十五年(1566),余倭在沿海岛屿站不住脚率众逃往安南,俞大猷率舰队追及全歼。至是,广东倭寇也已基本肃清。

嘉靖四十五年(1566),中国沿海倭寇老巢已经被全部荡平,大股倭寇基本肃清。与此同时,日本国内形势发生巨大变化。激荡的战国时代已真正开始了。因此,日本大小大名武士都被这场全国性的战争所吸引着,竭力在战争中确立自己的地位,已经无暇再把眼光放到这场战争之外的地方了。倭寇中的日本武士浪人失去了自己的补充来源,而中国沿海岛屿又被戚继光等新军所控制,中国海盗也所剩无几,且丧失了立足点。这样,肆意掠夺中国沿海达数十年的倭寇丧失了自己存在的条件,除零星小股继续活动到万历中期外,大规模的劫掠活动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但抗倭战争也使明王朝消耗很大。自嘉靖三十一年(1552)倭犯台州等地起,“七八岁间,所破城十余,官军吏民战及俘死者不下数十万”。为了御倭,明朝几乎帑藏空虚,不得不在江南实行加派,全国各地精兵良将也被调往东南沿海,因此有人指出“由于倭寇的侵扰,明朝东南沿海富庶之区,人民的生命财产,农工商业生产,都遭受了极其严重的破坏”。通过这场战争,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开放海禁的重要性。明朝廷也鉴于嘉靖时“倭乱”的教训,到隆庆时开始部分开放海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