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君之名——万历帝和群臣的拉锯及援朝决策

丰臣秀吉的自信同时还源于对明帝国此时内部政治格局的混乱。嘉靖四十五年(1566)十二月,明世宗朱厚熜病死,其子朱载垕继位,是为明穆宗,改翌年为隆庆元年(1567)。明穆宗朱载垕在位6年,醉心于玩乐挥霍,使嘉靖以来“帑藏匮竭”的财政危机进一步恶化,尖锐的社会阶级矛盾进一步激化,明帝国的社会政治经济已到了不改革则无以为继的地步。

明穆宗朱载垕于隆庆六年(1572)五月去世,其子朱翊钧即位,是为明神宗,诏改翌年为万历元年(1573)。不过登上皇位的明神宗朱翊钧此时只是一个10岁的孩子,政务由穆宗陈皇后及神宗生母李贵妃主持。穆宗去世后,阁臣张居正与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相结纳,冯保素与首辅高拱有郄,在太后面前诉说高拱擅权不可容,于是太后下旨,将高拱逐出朝堂,由张居正接任首辅。陈皇后与李贵妃“内任冯保,而大柄悉以委居正”。

张居正可以说是明皇朝最有权势的首辅,当时阁臣吕调阳、张四维皆“恂恂若属吏,不敢以僚自处”。李贵妃在训责明神宗朱翊钧时,则往往说:“使张先生闻,奈何!”年幼的朱翊钧听了很害怕。当张居正父丧归乡时,朝廷大事专门派人“驰驿之江陵,听张先生处分”。张居正还朝,一路上,守臣率长跪,抚按大吏越界迎送,身为前驱。道经襄阳、南阳,藩王襄王、唐王俱抵郊外迎候,设宴款待。史称:“帝虚己委居正,居正亦慨然以天下为己任,中外想望丰采。”张居正在万历初柄政的10年中,可以说是权相侔帝王了。正是凭借着这样的权势,张居正雷厉风行地推行了一系列的改革政策,对明皇朝的旧政积弊进行了大刀阔斧的革新。

为了改变“贪官为害”、“驱民为盗”、吏治腐败的局面,改变因循敷衍、没有实效的官场恶习,张居正创立了“考成法”,用以考核官吏的政绩。“考成法”规定评判官吏政绩好坏的标准以“安静宜民者”为上,“沿袭旧套虚心矫饰者”列下考。其方法是逐级考核,抚按以上述标准考核属吏,吏部以之考核抚按一级,朝廷以之考核吏部。如抚按不能悉心甄别、如实考核,则抚按为不称职,吏部应秉公汰黜之;如吏部未能精心核实处理,则吏部为不称职,朝廷宜秉公处置。

昏君之名——万历帝和群臣的拉锯及援朝决策 - 图1明神宗朱翊钧

逐级考核之外,还有随事考成的制度,即规定六部都察院及各衙门之间来往公文、传达处理均根据“道里远近,事情缓急,立定程期,置立文簿存照”。如有延误者,各级官吏都有责举报。如此月考、岁考,建立了严密的考核制度,使得“纪纲法度莫不修明”。张居正据考成法裁革了一大批慵懒无能的官吏,奖励提拔了廉能有才干的官吏。考成法的实施也在组织制度上保证了其他各项改革措施的顺利推行。

昏君之名——万历帝和群臣的拉锯及援朝决策 - 图2张居正

为了增加田赋收入,缓解财政危机,张居正不得不接二连三地下令清理积欠的租赋。万历元年,诏令“自隆庆改元以前逋租,悉赐蠲除,四年以前免三征七”,第二年又规定,拖欠七分之中,每年带征三分。次年又规定“输不及额者,按抚听纠,郡县听调”。张居正将之列为官吏考成的一项内容,令“朝下而夕奉行”,迅速扭转了明皇朝财政窘迫的困境。至万历四年,“太仓粟充盈,可支十年”,“太仆寺亦积金四百余万”。

为了解决长期遗留的“豪民有田不赋,贫民曲输为累,民穷逃亡,故额顿减”的社会矛盾,张居正于万历六年(1578)下令在全国清丈田地,并严令强宗豪民不得挠法,否则严惩不贷。万历九年丈量完竣,计田地的总额比弘治时期多300万顷。这个数字中虽有个别官吏为邀功而改用小弓丈量以求田多的情况,但清查出来的田地大部分是强宗豪民的田地则是毫无疑问的。史称清丈以后“豪猾不得欺隐,里甲免赔累,而小民无虚报”。一条鞭法的赋役改革,嘉靖年间,在张璁的主持下,曾在一些地区推行过,但“数行数止,至万历九年乃尽行之”。

万历九年,张居正在全国范围内推行了一条鞭法的赋役制度改革。一条鞭法的内容为:将赋役以及土贡方物等杂征皆合并为一项,一律征银,按人丁和田亩分摊;赋役额数以州县为单位,原有赋役额不准减少;赋役额由地方官直接征收。一条鞭法统一了赋役,简化了征收项目和手续,减少了中间环节,便于管理,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豪强漏税和官吏贪污的弊病,减轻了贫穷小民的负担,保证了朝廷的田赋收入。史称“赖行一条鞭法,无他科扰,民力不大绌”。

鉴于明中期以来“虏患日深,边事久废”,“守备单弱”的状况,张居正竭力整饬边防,擢用了一批有才干的将领守御边疆。如用名将李成梁镇辽,蒙古鞑靼“小王子”巴图蒙克率部众十余万数次入寇辽左,均被李成梁力战击败。戚继光镇蓟门16年,边备修饬,蓟门晏然。而在他之前17年间,“易大将十人,率以罪去”。由于张居正知人善任,努力整饬边防,故使这一时期“边境晏然”。

此外,张居正还在整理驿递、裁汰冗官、整理学校方面多有改革。张居正是一个务实的改革家,他的许多改革政策都是针对明皇朝历代积弊而制定的,他的改革也取得了很大的成效:由于吏治有了很大改变,号令一下,“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财政亏空变得绰有剩余;从“边事久废”基本达到“边境晏然”。然而在张居正去世后,由于改革触及了一些权贵的利益,招致他们的怨恨和非议,也由于其生前“威柄之操,几于震主,卒致祸发身后”。

从万历十年(1582)初开始,张居正病倒在床,明神宗朱翊钧仍频频遣使慰问、赐物。至同年六月十一日,张居正已危在旦夕。明神宗朱翊钧以论辽东战功,进他为太师,荫一子为锦衣卫世袭指挥同知。文臣没有生前加三公的,只有死后才能赠给。在明代,一人而独享三公之殊荣者,唯有张居正也。在此之前,明神宗朱翊钧还多次说过不仅要破例赏赐张居正,而且要特殊优待他的子子孙孙。六月二十日,张居正与世长辞,终年58岁。一代名相谢世,皇上悲痛,下令辍朝一日,举国哀悼,赐祭九坛,礼视国公兼师傅,赠上柱国,谥文忠。明代身后得赠上柱国者,只有洪武朝武臣江阴侯吴良、永乐朝僧人太子少师姚广孝和张居正3人。

张居正之所以成为中国古代史上伟大的政治家,是因为他在万历初年置生死于度外,“工于谋国,拙于谋身”,为了富国强兵,进行政治经济改革。他业绩炳然,他的名字也可以说是当时“改革”的代名词。对此,国人有定论,明神宗更清楚:如果没有张居正,就没有他的新政,没有那时“太仓粟充盈,可支十年”的繁荣气象。然而,他终归是一个封建帝王。封建帝王共有的思想特征和心理状态,是喜怒无常,翻脸不认人,一切以实用为标准的。朱翊钧也是这样一个皇帝。他长大以后,越发感觉到张居正处处揽大权。为了防止今后再发生这种现象,张居正一死,他马上就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于是生前“忠贞不贰”的“元辅张先生”,死后反而变成了“谋国不忠”的“大奸”。

明神宗朱翊钧心里明白,张居正在世时,他是如何重用张居正,并许下了多少诺言。而今要实现这个转变,必须寻找时机,找到借口,不能平白无故地说张居正是坏人。而且要有计划,有步骤。问题是从哪里下手?明神宗朱翊钧素以“贪财好货”闻名。当时他的弟弟潞王朱翊镠即将结婚,需要一大笔开支。其母李氏为儿子的婚费焦急,多次催促神宗赶紧筹办。朱翊钧舍不得动用内府的丰富积蓄,又顾虑大臣再批评他天天随意挪用国库的钱,正巧,这时有一个名叫张诚的贴身太监向他秘密奏报,说经过长期暗中侦查,张居正和冯保“宝藏逾天府”。

朱翊钧一听,怦然“心动”,而且怀疑张居正积蓄多于冯保。加上冯、张二人以前对他约束太严,使他时存反感,及渐长而“心厌之”。于是就不管什么冯“大伴”和“元辅张先生”,也不顾不是“谋反、叛逆与奸党”不可抄家的祖宗法律了。经过权衡利害得失,决定先拿冯保开刀。

万历十年(1582)十二月,以“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免去东厂提督,押到南京软禁,抄家没产,神宗得到金银一百余万两,珠宝瑰异无数。当时,冯保和张居正是互为依存,生死与共,谁也离不开谁。冯保垮台,张居正必然在劫难逃。由于张居正生前是内阁首辅,又是太傅、太师,影响很大,所以在做法上有些不同。先大造舆论,形成“举朝争索其罪”的强大声势,将张居正重用的人统统罢去,同时为从前反对张居正的人一一恢复名誉或官职。然后再步步升级,彻底搞臭张居正。万历十一年(1583)三月,诏夺张居正上柱国、太师兼太子太师。八月,复夺“文忠”谥号。

昏君之名——万历帝和群臣的拉锯及援朝决策 - 图3并不受宠的太子朱常洛

万历十二年(1584)四月,辽王朱宪的次妃王氏状告张居正强占辽王庄田和金宝万计。遂以侵盗王府资产罪,命抄张氏在京与江陵老家财产,总计得银十多万两、黄金数万。八月十三日,诏削张居正官秩,夺所赐玺书、四代诰命,公布罪状,曰:“张居正诬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钳制言官,蔽塞圣聪。私废辽王。假丈量田土,骚动海内。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破棺戮尸,念效劳有年,姑免尽法。其弟都指挥居易,子编修嗣修,子张顺、张书,都着永远戍边。”自此开始,“终万历世,无敢白居正者”。张居正其人其事,成为禁区,谁也不得议论。张居正当然有不少过错,但他所从事的改革事业是进步的。明神宗朱翊钧不问青红皂白,一概加以否定,用心甚毒,却也因此走向了反面。这道诏令,是他自毁新政,全面扼杀他与张居正共同进行的改革成果的自白书,也是他本人由勤变懒、全面废弃励精图治的标志。从此以后,明神宗朱翊钧已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皇上怠荒,朝纲必坏,各种社会弊端开始全面复辟,地方秩序由相对稳定而走向混乱。

从万历十一年(1583)十二月初一日起,明神宗朱翊钧一面搞臭张居正,一面以“病”为借口,不亲郊庙,不见廷臣。内治不修,上梁不正下梁歪。继张居正为首辅的张四维,“及代柄,务倾江陵以自见,尽反其所为。所裁冗官秕政,一切复之”。而后主阁者申时行等人,“亦踵其故智,使纪纲陵迟,侵渔日恣,吏贪而民玩,将惰而兵骄,国储动荡”。万历十三年(1585)正月,四川建武所兵变。万历十四年十月,礼部主事卢洪春奏曰:明神宗“日夜纵饮作乐”。从同年起,为争立皇太子,演出了旷日持久的“国本之争”。

所谓“国本之争”,明神宗朱翊钧因册立太子的问题而与群臣的矛盾,由于中国古代有“太子者,国之根本”之说,所以被称为国本之争。明神宗的长子朱常洛,原为他与宫女王氏在偶然之下所生的,明神宗因为朱常洛为宫女所生,所以不喜欢他。王氏原为慈宁宫宫女,在张居正主政的万历九年(1581)的某一天,明神宗往慈宁宫向慈圣皇太后请安。当时太后不在,王氏端水让他洗手,他一时兴起,就宠幸了王氏,王氏受孕后,太后询问皇帝。皇帝起先不承认是他的作为,太后命人取《内起居注》查看,至此皇帝方勉强承认,后封王氏为恭妃。当时宫中称宫女为“都人”,明神宗朱翊钧因此也常称朱常洛为都人子,不是很喜欢他。

明神宗嫔妃众多,其中最宠爱郑氏,万历十年(1582)封为淑妃,次年进为德妃。到万历十四年(1586),郑氏生子,即朱常洵。明神宗大喜,有意晋封为皇贵妃,这对恭妃冷落的态度有了鲜明的对比。很快,有流言说明神宗与郑贵妃曾到大高玄殿祷神盟誓,相约立朱常洵为太子,并且将密誓御书封缄在玉匣内,由郑贵妃保管。

明朝大臣受到流言影响,纷纷建议尽早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以破除流言。万历十四年(1586)郑氏生子同年,首辅申时行上疏,列举明英宗两岁、明孝宗6岁被立皇太子为例,要求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明神宗以长子幼弱为由,等两三年后再举行 。这加深群臣的不安,户科给事中姜应麟、吏部员外郎沈璟等人纷纷殊请册立东宫。其中姜应麟措辞激烈,让明神宗朱翊钧颇为激怒,将奏折扔在地上,对身边宦官说“册封贵妃,初非为东宫起见,科臣奈何讪朕”遂降旨:“贵妃敬奉勤劳,特加殊封。立储自有长幼,姜应麟疑君卖直,可降极边杂职。”于是贬姜应麟为大同广昌典史。吏部员外郎沈璟、刑部主事孙如法相继上言,都被处罚。在明神宗朱翊钧处罚姜应麟的谕旨中,也指出立太子一定会依长幼顺序册立。

此后大臣仍然要求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并于万历十八年(1590)集体要求册立,并且杜门请辞,向明神宗朱翊钧施加压力。朱翊钧只好推至明年,或皇子15岁时,之后又推说延至万历二十年春举行。到次年八月,工部张有德提议需要动工准备,然而被明神宗以不准奏扰为由罚禄三个月。首辅申时行与大臣等人上疏反对,明神宗朱翊钧大怒,然而申时行又暗中表明辩白。此事曝光后申时行名誉扫地,被弹劾后只得辞职返家。众大臣或被辞职,或被廷杖。

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正月,明神宗朱翊钧加快了改立进程,下手诏给大学士王锡爵,要将皇长子朱常洛、皇三子朱常洵和皇五子朱常浩一并封王,以后再择其中善者为太子。王锡爵既怕得罪明神宗,又怕被朝臣攻讦,于是上疏请由皇后抚育长子,如此长子就是嫡子。然而神宗只以前谕示朝臣,继续准备行三王并封之礼,顿时朝中大哗。因为王锡爵这么一说,等于明指朱常洛还需要补办手续,质疑了朱常洛做太子的合法性,因此大臣们纷纷指责王锡爵阿谀顺上,王锡爵无奈自劾请辞,而朱翊钧也迫于众议收回了前命。

群臣请立朱常洛为太子一事,前后纷争凡15年之久,在慈圣皇太后的干预下,明神宗终于在万历二十九年(1601)让步,立虚龄已20的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朱常洵为福王、朱常浩为瑞王、朱常润为惠王、朱常瀛为桂王。朱常洛出阁读书时,正值寒冬,太监不给太子生火取暖。朱常洛冻得浑身发抖,讲官郭正域怒斥太监,太监们才给他生火。此后,福王又不赴封国长期逗留京师,于是大臣们又纷纷开始上书要求其按祖制离京赴封地居住,这其中以大学士叶向高、礼部右侍郎孙慎行争执得最为强项。直到万历四十二年(1614)三月,爆发了郑贵妃收买流浪汉张差欲行刺太子朱常洛的“梃击案”,在朝臣的压力下,福王朱常洵才勉强宣布离开北京前往自己的封国。

在“国本之争”持续发酵的同时,明帝国内部各种天灾人祸更不断上演。万历十六年(1588)八月,明神宗朱翊钧不顾南北各地大饥荒,为身后之计,大肆挥霍,加紧修建“寿宫”。十七年(1589)正月,太湖、宿松地方爆发农民起义,饥民数万闻风响应。三月,云南永昌卫士兵暴动。四月,广东白莲教起义。至同年十二月底,太仓外库银只剩下31万余两,“利孔已尽,无复可开”。初年改革的积蓄,用得近乎精光。这一年,明神宗因为有人批评他唯好酒色财货,暴跳如雷,大怒不止,从此章奏留中不发。万历十八年(1590)二月,再罢日讲,“自后讲筵遂永绝”。缺官严重而不补,也是从这一时期开始的。

万历十九年(1591)十月,京营武官闹事,直冲入长安门。举朝惊骇,人心不安。是时,明神宗朱翊钧也不得不承认这样严峻的现实“近年以来,人各有心,众思为政——以致国是纷纷,朝纲陵替,大臣解体,争欲乞身,国无其人,谁与共理。内治不举,外患渐生,四夷交侵”。可惜他非但不吸取教训,反而越走越远,继续大逞酒色之乐。万历二十年(1592)正月,御史冯从吾奏言:陛下郊庙不亲,朝讲不御,章奏不发,而“每夕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怒”,真是“内治不举,外患渐生”。同年二月,宁夏致仕副总兵官哱拜起兵反叛;五月,日本发动侵朝战争;其时西南又发生播州土司杨应龙之乱。也由此引发了所谓“万历三大征”——大明帝国长达十余年的三线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