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沃宫闱——贵由的短暂执政和拖雷系的绝地反击

由于执政时间不长，长期以来各类史料之中，贵由都被描绘成一个潜在的“昏君”。但设身处地的来看，贵由回师之后虽然取代了摄政五年之久的母亲，但乃马真长期以来滥行赏赐，法制废弛，从而造成了政令不一，矛盾重重的局面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消弭，而由其所造成的巨大政治惯性，更令贵由不得不继续大开府库，以金银财宝赏赐那些推举他为大汗的诸王、大臣和将领，以表示他的慷慨和感念之情。当然对于自己治下“法度不一，内外离心”的局面，贵由也并非全无警觉，不过他所采取的措施是将矛头对准了西征中与自己龌龊不断的堂兄拔都，希望能通过一场内战来凝聚自己。

1247年，贵由任命自己父亲窝阔台的心腹——大断事官野里知吉带为新的西征军统帅，并展开了前所未有的大规模动员——除了从诸王的部众之中十抽其二之外，还号召所有蒙古牧民百选一人，组成“巴图鲁”（勇士）精锐部队。与此同时贵由授予野里知吉带统辖阿姆河以西各地区和所驻蒙古镇戍军的军权和收取地方财政收入以充实军需的财政大权。这一异常举动，明显含有对付拔都的意图，因为此时拔都的势力已扩展到高加索地区，而贵由则特别指明这个地区归入野里知吉带所管辖的战区。最终贵由的一道手谕更表达了自己下一步的计划：“朕将自往，以汝为前锋耳！”

公元1248年年初，贵由自称身体不适要到自己父亲窝阔台的封地叶迷立（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额敏县）养病，随后便率领精锐的近卫军踏上了西行的不归路。1248年农历三月，贵由在抵达横相乙儿之地（今新疆乌伦古河上游河曲处）突然死去。关于他离奇死亡的真实原因史学界颇多争议。不过无论是被毒死还是因为和昔班（拔都的四弟）酒后斗殴中被打死，似乎一切的线索都指向拔都。但事实上拖雷系在这次宫廷政变中也出力不小，因为正是拖雷的遗孀唆鲁禾帖尼秘密派出使者通知拔都，让他提前防备贵由的西进。可以说在贵由时代术赤系与拖雷系便可能已经结成了秘密同盟。

为了征讨堂兄拔都，贵由征募了一支庞大的多民族部队

贵由虽然死了，但是窝阔台家族表面上依旧实力雄厚。蒙古帝国的政权再度落入一个女人的手里，她就是贵由的妻子海迷失，应该说在没有结成正式的联盟之前，无论是术赤系的拔都还是拖雷系的蒙哥都不敢第一时间跳出来挑战窝阔台制定的继承人——皇孙失烈门以及他的法定监护人海迷失。可惜海迷失皇后的政治才干甚至连她的婆婆乃马真都不如，而贵由的两个儿子忽察和脑忽也一心想着争夺汗位，在母子三人都自认为是、各自为政的情况之下， 海迷失不得不将推举大汗的权力移交给身为长子嫡孙的拔都。或许海迷失心里还在打着如意算盘——术赤血统不纯，拔都没有机会窥测汗位自然只能按照之前的誓约将汗位传给窝阔台的子孙。但可惜的是海迷失忘记了拔都虽然没有理由自己即位却有推举别人的权力。

拔都此时也展现出了高超的政治手腕一方面按照蒙古帝国的习惯法请海迷失暂时摄政以稳住窝阔台系诸王，一方面以长支宗王身份遣使召集各路诸侯前来共商大事，而地点则选在他大军驻守的阿剌脱忽剌兀。由于这个尴尬的地理位置，察合台和窝阔台派系的人马自然不敢自投罗网，连海迷失本人也只是派来了全权代表。不过窝阔台系统还是有一位强力人士抵达了会场，他就是在西线战场上统帅大军的野里知吉带。

蒙古帝国公推大汗的“忽里勒台”大会

有空前强大的野战军为后盾，野里知吉带在会议上要求大家遵从海迷失的全权代表那颜八剌的建议：按照窝阔台的遗命推举失烈门继位，这一点似乎站得住脚却不想其实是自打耳光。蒙哥的弟弟忽必烈立刻抓住了其中的逻辑错误，指出：“既然窝阔台生前留下过遗嘱，那么贵由是不是谋朝篡位啊？”然后继续推导得出竟然窝阔台自己的儿子都敢这么乱来，那么之前的誓约也就毫无信用可言——“今日之事，奈何以太宗之命为辞！”

在推翻了失烈门继承权的合法性之后，大汗继承人的热门人选就只剩下主持会议的拔都和参加会议的拖雷系的长子蒙哥了。于是在以退为进的指挥棒之下，拖雷系首先大肆推举已在钦察草原立国、已无东归之意的拔都。而拔都也知道自己的身份特殊，在主动予以拒绝之后，一场有些做作的对话便出现了。与会的人事一起提问：“王既不自立，请审择一人，以践大位”。然后拔都则做思考状，回答说：“我国家幅员甚广。非聪明知能效法太祖者，不胜任。我意在蒙哥。”然后台下一致表示：“我们也这么看！”在所谓“民主”的推动之下，拖雷的长子蒙哥登上权力的巅峰。而蒙哥还要再推让一番，才在自己的弟弟末哥鼓噪“我们兄弟不是一向听拔都大哥的吗？你今天怎么不尊重他了啊”之后，才表示“勉强接受”。

但阿剌脱忽剌兀的推举毕竟只是在术赤和拖雷派系中产生的。被排除在外的窝阔台、察合台两系诸王立即提出选汗大会应在成吉思汗大帐举行，要求移师到他们的“主场”重新举行。这一次轮到拔都纠结了，不过虽然自己不敢贸然前往，但是拔都还是派自己的弟弟伯勒克、托克帖木儿统率大军武装护送蒙哥返回蒙古本土，同时自己驻守在边境之上作为声援。拔都麾下都是“长子西征”中的百战精锐，蒙哥兄弟在母亲唆鲁禾帖尼多年苦心经营之下，也是实力雄厚，连1246年抵达蒙古的罗马教皇使者卡尔平尼都认为：“在鞑靼人中，除皇帝的母亲外，这个贵妇（唆鲁禾帖尼）是最有声望的，而且除拔都外，她比任何人都更有权力。”因此面对这两股势力的合流，即便是在蒙古本土窝阔台、察合台两系诸王也迅速发现自己毫无优势，只能继续抵制会议的召开。但是这种缓兵之计无法改变双方的力量对比，1251年农历六月，在克鲁伦河上游举行的大会中，与会的东、西道诸王、百官再度提名蒙哥登基。大蒙古国汗位正式由窝阔台系转移到拖雷系。

尽管可以想见钢刀很快便会架到脖子之上，但是窝阔台、察合台两系诸王之中真正敢于铤而走险的却只有失烈门、贵由之子脑忽等少数愣头青，而他们所采取的方式也显得格外幼稚——带上自己的亲信人马以参加蒙哥即位后展开的庆祝酒会为名抵达会场，然后将新任大汗及拥戴蒙哥的各方诸侯杀个干净。应该说中国历史并不乏少数死士突击得手，从而颠覆一个政权的先例，但是显然以失烈门等人的组织能力并不能成功的实施这一并不复杂的宫殿政变。

根据各方面史料的说法，失烈门等人阴谋的败露完全是一起偶然事件，蒙哥的鹰夫克薛杰为了追赶自己逃走的骡子而意外的在萨里川之地（土拉河上游与克鲁伦河上游间）遭遇到了失烈门等人的车队，而车队中由于混杂了来自各方面的力量，因此竟然意外的没有发现克薛杰这个路人。而“恰巧”又有一辆大车因为车轮损坏而停在路边，而赶车人又“恰巧”的认为克薛杰是自己人于是请他帮忙修车，在这个过程中克薛杰发现了车上满载的兵器。克薛杰问对方原因，那个赶车人竟然毫不怀疑地回答：“你的车也是这样，问什么啊？”于是克薛杰立刻警觉的赶回了会场，向蒙哥报告这一迫近的阴谋。

因为有太多不符合正常逻辑的巧合，因此我们或许可以认为这一切都原本不是“巧合”。总之失烈门等人还没有赶到会场便被蒙哥方面的大军所包围，在几乎没有遭到什么抵抗的情况下，失烈门和他的随从便成为了蒙哥的阶下囚。随后在严刑拷打之下，相关的人证迅速出现。但是蒙哥的镇压却不仅仅局限于失烈门个人。伴随着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失烈门和脑忽等人麾下的窝阔台派系的七十多位那颜首先被处死。随后参与密谋的大臣合答随即被捕杀；察合台的孙子也孙脱虽然与失烈门等人同谋，但是他只是率军作为后应，一见形势不对便弃军投降，因此只是被逮捕而已。

在形势对自己极端不利的情况下，身为皇太后的海迷失依旧态度强硬。她依旧以摄政者的身份向蒙哥的使者发出斥责：“各系宗王们曾经发过重誓，誓言大汗之位只能由窝阔台家族传承，绝不与他的子孙为难。现在你们却自食其言，不守信用！”不过所谓的誓约在政治斗争中从来都需要实力来进行背书，蒙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无视，直接派人用生牛皮缝住海迷失的手将她带往和林，交给自己杀人如麻的断事官长忙哥撒儿。

忙哥撒儿是蒙哥和忽必烈的父亲——拖雷时代的老班底。在跟随蒙哥参与“长子西征”的过程中也“勤奋效力，立功尤多”，因此颇得蒙哥的倚赖。甚至他有事入奏时，蒙哥如果还没有起床，他也能直趋宫帐前，扣“箭房”。所谓的“箭房”是指元帝国的内卫处。根据《元朝秘史》所载，成吉思汗规定的宫帐宿卫法，夜间不许任何人走近，擅入者宿卫士得格杀勿论；至少少数权贵在有急事入奏的情况，可以先通知宿卫，一同至宫帐后启奏。而对于忙哥撒儿，蒙古不仅“所言事皆获允准”。还将自己的大帐、行榻赏赐给他，可见其受宠信之深。

据说忙哥撒儿对待做过三年摄政女王的海迷失极其残忍，不仅没有给予其政治上的特权，相反在审问的过程要求对方祼身处刑。尽管忙哥撒儿一向冷酷，但是我们似乎找不到他和海迷失有什么私人恩怨，但是蒙哥对海迷失的憎恨却是众所周知的，他甚至向来自欧洲的法国国王路易九世使节表示：“（海迷失）比一条母狗更卑贱”。而忙哥撒儿显然正是在自己领导的指示之下，对海迷失进行一番羞辱之后，将她与失烈门的母亲合答合赤哈敦一起，以蒙古习俗裹入大毡，投入河中从此尸骨无存。

在肃清了窝阔台系的骨干之后，蒙哥命令自己部下不怜吉歹和不花分别率军向察合台系的领地逼近，以武力支持拥护自己的察合台长孙合剌旭烈前往取代长期以来支持贵由的察合台汗国的领导者也速蒙哥。事实上合剌旭烈本来就是察合台所选定的继承者，只是由于贵由的干涉才被自己的弟弟也速蒙哥赶下了台，可惜的是这位复辟的汗王走到半路便因病去世，只能让自己的遗孀——兀鲁忽乃出马在察合台汗国首都虎牙思处死了也速蒙哥，随后以监国的身份管理察合台汗国。在此后相当长的时间内，察合台汗国都在蒙哥的羽翼之下。

而对于窝阔台系，蒙哥则采取直接支解的模式，根据《史集》中的说法：“他们的军队除阔端诸子的以外，全被夺走并分配掉了”。不过这一说法事实上并不确切，窝阔台的子孙之中没有卷入政治斗争的合丹、灭里、海都等各分得一部分属民和领地，虽然他们的力量暂时没有能力威胁到蒙哥的统治地位，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最终将会成为蒙古帝国分裂和内战的源头。

从他的种种行为来看，蒙哥是一个刻薄而又残忍的人，在肃清了蒙古帝国宗室内的反对势力之后，他将目光转向了政府内那些没有明确支持自己的官僚。曾经在铁木真最危难的关头同饮班朱尼河水、立有卓著功勋的三朝元老镇海虽然曾经得罪过窝阔台的妻子乃马真，但是由于长期与贵由关系密切而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耶律楚才的儿子——耶律铸也险遭杀身之祸，只是因为得到了忽必烈的保护和说情才得幸免。在蒙哥毫不留情地政治大清洗之中，被杀的诸王、后妃和那颜达三百多人，以致他的大断事官忙哥撒儿病死之时，那些被害者的家人无不拍手称快的表示：“你也有今天！”

在蒙元帝国的历任统治者中，蒙哥无疑是比较抠门的一个。即便是对于拥戴自己的拔都，他在赏赐上面也是颇为吝啬的。1253年农历六月拔都派遣使者向蒙哥申请“买珠银”万锭，结果直接被蒙哥打了个一折，只给了千锭。还不忘告诉对方：“我们爷爷和父亲那一辈积累的财富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快没钱赏赐给你们这些诸王。这笔钱就当是今年的赏赐了。”对于长期以来向蒙古贵族销售奢侈品而发财的回回商人，蒙哥也采取了抵制的态度。公元1257年农历九月，回回商人以进献的名义向蒙哥兜售水晶盆和珍珠伞等工艺品，狮子大开口的要价三万锭。蒙哥随即表示：“方今百姓疲敝，所急者钱耳。朕独有此何为？”于是给了点路费就把对方打发走了。

除了“不喜侈靡”的节俭品德外，蒙哥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领导者。不过他的沉默不代表不作为，而是心计深沉的表现。针对窝阔台时代以来蒙古帝国内部群臣擅权，政出多门的情况。蒙哥大权独揽，所有的行政命令都自己书写，甚至还要再三修改。而他对部下的管理也是极其严格，他经常对自己的亲信们说：“你们得到了我的赏识，如果还不低调的话，可是要吃苦头的！”正是基于这样的“吝啬”和“内敛”，蒙古帝国在蒙哥的治下基本结束了乃马真、贵由母子治下的种种乱象。

“众所周知”死在襄阳城下一个独臂汉族游侠手中的蒙哥，其实在史书之中的确与“射雕英雄”有些关系。在他的众多妻子之中，第二皇后忽都台便曾向蒙哥展现过不输给蒙古男子的射击技术。据说忽都台自幼勇敢机敏，酷爱骑马射箭，而嫁给蒙哥之后小夫妻的感情也一直不错。有一次两人正在蒙古包中亲昵，突然空中传来了蒙古草原之上特有的雕叫之声，忽都台竟然取下弓箭走了出来，蒙哥见到妻子这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就决定赌点“彩头”，不过这个“彩头”实在太大——“你如果能射中大雕，汗位是可争得的；如果射不中，恐怕就很难”。谁知忽都台张弓射去，竟然一箭双雕。

蒙古草原之上骑射也是女性的生存技能

除了有一身好体魄之外，忽都台在政治上也是蒙哥的“贤内助”，她很早便向蒙哥灌输“王室分裂，汗祚移人，今日贵为汗，明日楚囚相向，求为匹夫亦不可得”的残酷斗争理念。据说不仅蒙哥一举拿下海迷失一系的诸多亲王背后有忽都台的推手，连将窝阔台系诸王的领地瓜分数块，分授其他后人这既分散了他们的权力，又奖励了于忠于自己的宗室，增加汗廷的实力的蒙哥版“推恩令”也是忽都台的主意。可惜忽都台的寿命并不长，1256年就在自己的丈夫登上权力巅峰的五年之后，忽都台撒手人寰。也许她不死的话，她与忽必烈之间将有一场精彩的“叔嫂暗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