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强并立——俺巴孩之死和蒙古草原的新格局

谈及金帝国初期对蒙古的军事政策,最常见的就是宋末诗人、画家郑思肖的笔记《心史》中说法:“昔金人盛时,鞑(蒙古)虽小夷,粘罕(完颜宗翰) 兀术(完颜宗弼)辈尝虑其有难制之状,三年一征,五年一徙,用蒿指之法厄其生聚。蒿者,言若删蒿也。去其拇指,则壮丁无用。”也就是说在金帝国元勋宿将的要求之下,女真军队除了定期的屠杀和劫掠之外,还会采取“蒿指之法”来遏制蒙古各部的生产能力,所谓“蒿指”就是像割野草一样将蒙古族壮丁的大拇指剁去。而除了血腥的屠杀之外,金帝国还大量的从蒙古草原大量掠夺人口充作奴隶。直到金帝国灭亡之时,中原的汉族百姓依旧对当年的情景记忆犹新。“二十年前,山东、河北,谁家不卖鞑人为小奴婢。皆诸军掠来者。”

虽然在金帝国的官方文献中至今仍未发现所谓“三年减丁”政策的相关依据。但从《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所记载的蒙金交战记录来看,却大体符合“三年一征,五年一徙”的时间特征。在完颜宗磐征讨蒙古“入朝奏捷”的三年之后,公元1138年“女真万户呼沙呼北攻蒙古,粮尽而还,蒙古追袭之,至上京之西北,大败其众于海岭”。

金帝国的“上京”在今天哈尔滨阿城区的白城镇。“海岭”则是金代大兴安岭的统称。依照这则记录所提到的几个地名,大体可以判断此次军事行动由金帝国远征军翻越大兴安岭深入呼伦贝尔草原开始,由其后勤不继,撤退过程中遭遇对手的追击而大败告终。对于这一条记录,王国维同样以《金史》无载予以否定。但考虑到呼伦贝尔草原当时是被称为“鞑靼”的塔塔尔部的牧场,宋朝政府又向来蒙鞑不分,因此讳言鞑靼的元朝修史者将其隐匿也在情理之中。

塔塔尔部虽然在当时被称为海岭的大兴安岭重创了金帝国军队,却并没有进一步围攻“上京”。除了实力不济之外,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此时其正由于一场“医疗事故”而与蒙古诸部恶斗连场。根据《新元史》的相关记述,事情经过大体是由于合不勒的小舅子——弘吉剌部贵族赛因特斤患病,于是请来了塔塔尔部的巫医,谁知道竟“不效而卒”。患者家属一怒之下“执巫者杀之”。从医患关系的角度来看,弘吉剌部多少有些理亏。而且在当时蒙古草原的社会阶层之中巫医在部落中地位往往仅次于酋长,塔塔尔部的愤怒自然可想而知。随即出兵攻打弘吉剌部。

弘吉剌在突厥语中意为“褐色骏马”,在蒙古语中被引申为“有姿色的人们”,据说以盛产美女而著称。弘吉拉的牧场位于克鲁伦河下游至呼伦湖一带,恰处于蒙古乞颜部与塔塔尔部势力的交界地带。因此简单的医患矛盾的背后,交战双方似乎都有着更深层次的政治、经济考量。

乞颜部作为弘吉剌部的姻亲出兵相拳。但大举参战的同时,乞颜部内部却有着不同的意见,合不勒诸子要替自己的娘家出头,自然个个奋勇。但身为酋长的俺巴孩却认为这样的敌对情绪没必要长久的延续下去。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他向塔塔尔部提出和亲的提议:通过塔塔尔部的某位贵族迎娶自己的女友来结束这场战争。而为了表达诚意,俺巴孩亲自前往送亲,结果却被塔塔尔部擒获,转手送给了金帝国。

塔塔尔部在同意和亲之后还诱捕乞颜部的酋长,多少有违草原民族一诺千金的性格。而王国维则认为逮捕俺巴孩的并非塔塔尔人,而是效忠于金帝国的游牧雇佣兵集团——乣军所为。乣军历史悠久,自辽代便已有之,主要由边境地带忠于辽、金帝国的游牧民组成,因此成分相对复杂。但无论是将俺巴孩押往金帝国上京的乣军如何组成,乞颜部酋长在塔塔尔部的地盘上出事,后者都难辞其咎。从这个角度出发,乣军的这次突袭不仅堪称“斩首行动”,更能挑动两大敌对游牧部落的相互争斗,可谓一石二鸟。

或许正是不愿意自己的死为敌人所利用,被押解到上京被处于木驴之刑时俺巴孩让自己的随从回乞颜部转达自己的死因和向金帝国复仇的决心。而为了避免这个重要的口信无法传达,俺巴该用激将法对金熙宗完颜亶说:“汝假他人之手以获我,又置我于非刑。我死,则我之伯叔兄弟,必能复仇。”年轻气盛的完颜亶果然中计,大手一挥放了俺巴孩的随从,并表示:“此言可告汝部众,朕不畏也。”而根据《新元史》所给出的时间点,此事发生在公元1143年。

完颜亶之所以不畏惧蒙古乞颜部的复仇,或许是因为其早已做好了一举荡平对手的军事准备。根据南宋方面得到的情报:“是月(农历四月),蒙古复叛,金主命将讨之。”而除了试图抓住乞颜部酋长新亡、群龙无首这一战略机遇期之外,此时金帝国在辽阔的蒙古高原之上已经建立起被称为“团寨”的小型据点网络,其最远的触角已经延伸到了克鲁伦河以西,在辽帝国的龙兴之地——临潢府形成了一个割裂塔塔尔和蒙古诸部的战略突出部。完颜亶似乎有计划先剿灭相对弱小的蒙古乞颜部,再回头收拾塔塔尔人。

可惜的是随着俺巴孩的死讯传到乞颜部,不仅举族上下同仇敌忾,更迅速形成了合不勒汗的第五子忽图剌为首的新一代领导核心。而金帝国远征军内部却发生了异动。《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记载:“鲁国王(完颜挞懒)既诛,其子胜花都郎君者,率其父故部曲以叛,与蒙古通。”不过《金史》并没有记录完颜挞懒有一个叫胜花都的儿子,因此这条记录也曾被王国维视为伪作。但纵观世界历史,诈称先君重臣之子发动叛乱的案例不计数。完颜挞懒曾位居金帝国左副元帅,麾下门生故吏当不在少数。这些人自完颜挞懒死后便一再受到打压和排挤,此次征讨蒙古更可能处于负弩前驱的先锋位置。拥立一个自称挞懒之子的胜花都发生叛乱也并非不可能。南宋方面认为是这次叛逃直接影响了蒙金双方的力量对比——“蒙古由是强,取二十余团寨,金人不能制”。

当然除了胜花都的阵前倒戈之外,金帝国内部军事体系的演变也是导致此次远征蒙古失利的重要原因。自完颜亶即位以来,其在全国范围内所实行官制改革,其本质是变女真族奴隶制统治为以多民族的封建皇权制,而为了适应这种变化,原本分布于女真、契丹聚居区的猛安谋克体系便需要逐步南迁。应该说这一带有军事移民性质的迁徙,对巩固金帝国整体统治秩序是有利,一方面猛安谋克组织被迁入中原以后,能有效地控制敌视女真的汉族百姓,另一方面内迁的猛安谋克也受中原封建制的包围和影响,逐渐失去了原有的内部独立性,不再成为中央无法影响的独立王国。

但这种内迁对于蒙金边境地区的力量对比却是灾难性的。大批猛安谋克组织南下所留下的边防缺口交给了所谓的“镇防军”来填充。“镇防军”名头倒是响亮,但其主力却是由“国初所免辽人之奴婢”组成的驱军,金帝国虽然也会从各野战军中挑选精锐加入“镇防军”,但这些精锐部队以一定的周期轮番更替,战斗热情自然可想而知。而金帝国与南宋虽然在公元1142年签署了和约,但两国漫长的边境线上金帝国仍需部署大量的野战部队才能保障安全。此消彼长之下,公元1143年金帝国远征军兵败大漠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金帝国军队虽然撤回了国境,但蒙古诸部的反击却不会就此中止。《新元史》记载:“(忽图剌)败金人于境上,大掠而去。”被彻底激怒的完颜亶“以所教神臂弓弩手八万人讨蒙古”,对蒙古诸部发动了空前规模的进攻。“神臂弓”是北宋年间通用于辽、宋、西夏等诸国的步兵武器,根据当时的笔记所载可能有巨型床弩和单兵使用多种型号。金帝国虽然也大量装备这种武器,但却有着严格的弩手删选考试:“凡选弩手之制,先以营造尺度杖,其长六尺,立之谓之等杖。取身与杖等,能踏弩至三石,铺弦解索登踏闲习,射六箭皆上垛,内二箭中贴者。”在承安年间(1196—1200)整个金帝国也不过增签弩手千人。完颜亶要一口气动员八万弩兵参战显然有些夸张。因此也有学者认为宋人口中这些“神臂弓弩手”其实是“射粮军”的误传。

五强并立——俺巴孩之死和蒙古草原的新格局 - 图1宋代神臂弓想象图

所谓“射粮军”是金帝国通过“五年一籍,三十以下、十七以上强壮者,皆刺其面”的方式强行招募的杂役部队的统称。如果金帝国在蒙金战场上所投入的主力的确是“射粮军”的话,那么“连年不能克”的结果也就不足为奇了。无奈之下,身为金帝国前线总指挥的完颜宗弼只能委派自己的亲信萧保寿努与蒙古方面展开和平谈判。对于金帝国割让西平河(克鲁伦河)以北二十七团寨、每年给予牛、羊、米、豆、绵、绢等物资的条件,忽图剌似乎并没有什么异议,只是对于金帝国册封其为蒙古国王的条件却表示无法接受。

当公元1147年和谈终于有了结果之时,金帝国意外的发现忽图剌之所以坚持不肯接受自己的册封,并非是因为谦虚和低调。而是嫌弃“蒙古国王”这个称号太过“小气”。在金帝国认识到“用兵连年,卒不能讨”,最终选择“遣精兵分据要害而还”的情况下,忽图剌自封皇帝,建元天兴。至此蒙古诸部似乎已经建立起了与金帝国分庭抗礼的草原帝国了。

虽然在西方人所撰写的蒙古史料之中,忽图剌被吹嘘为蒙古人的赫拉克勒斯。但在当时的草原之上,自封皇帝的忽图剌既没有自己部落内的绝对权威,也得不到其他部族的认可。在一次独自出猎的过程中,他甚至遭到同为乞颜部分支的朵儿边部(都蛙•锁豁儿四个儿子的后裔,意为“四子部落”)的袭击。忽图剌虽然侥幸脱险,但在他返回部落之时却发现乞颜部的贵族不是急着去寻找他,而是已经排着队拿着祭礼往吊他的家属了。或许正是一幕细想之下不由得后脊发冷的场面吓到了忽图剌,在此后的十年多时间里,他马不停蹄地四处征战,仅与塔塔尔人的战争便有十三次之多。因为只有这种无岁不争的局面,才能保障一个酋长始终在部落勇士的簇拥之下。

对于忽图剌的频繁征讨,乞颜部中与之分道扬镳者有之,冷眼旁观者有之。但也不乏有识之士透过那一次次征战的血雾,看到蒙古诸部光明的未来,他就是铁木真的生父也速该。也速该在《蒙古秘史》中的登场,多少有些不光彩。一次在斡难河畔放鹰捕猎的过程中,也速该偶然遇到了蔑儿乞惕部的少年也客•赤列都正领着自己新婚的妻子诃额仑经过。也速该随即叫来了自己的两个兄弟赶走了新郎,将新娘诃额仑抢回了自己的帐房。

如果放在今天言情小说家的笔下,自然要粉饰一番诃额仑如何被逼嫁给了自己所不爱的赤列都,遇到也速该后如何为对方的雄风和温情所倾倒,最终委身于之。不过《蒙古秘史》却不惜笔墨地描写了诃额仑掩护自己的爱人赤列都逃走时的难舍,以及被掳之后的伤心,至今读来仍令人动容。那么也速该此举是否缘于一时的见色起意呢?答案似乎并非那么简单。因为根据后续事态的发展,我们知道也客•赤列都并非普通的牧民,而是蔑儿乞惕部首领脱黑脱阿的弟弟。而诃额仑的身份虽然没有定论,但出身于弘吉剌部的分支—斡勒忽讷兀惕氏部却是可以肯定的。如果说克鲁伦河下游的弘吉剌部是乞颜部与塔塔尔部之间重要的缓冲带的话,那么活跃于额尔古纳河流域的斡勒忽讷兀惕氏部则是连接蔑儿乞惕部与塔塔尔部的重要桥梁。因此也速该的这处“抢亲”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破坏了蔑儿乞惕部与斡勒忽讷兀惕氏部之间的联姻。而从此后的历次草原争斗中斡勒忽讷兀惕氏部都站在铁木真母子的身后来看,诃额仑在其部族中身份恐怕不低。

五强并立——俺巴孩之死和蒙古草原的新格局 - 图2今天内蒙古自治区内的诃额仑雕塑

对于也速该这种“半路截和”的行径,蔑儿乞惕部首领脱黑脱阿当然很生气。但此时的蔑儿乞惕部正与盘踞于土拉河、鄂尔浑河上游一带的克烈部交兵,一时分身乏术。而秉承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宗旨,也速该也密切留意着蔑儿乞惕与克烈两部的战事。

仅从部族规模和开化程度而言,克烈部自然远胜蔑儿乞惕。但公元1100年左右,由于该部酋长磨古斯错误的判断形势,草率的发动反辽起义而导致整个部族遭遇重创。磨古斯之子忽儿扎胡斯好不容易利用辽亡金兴的机会重整部落,但一时之间仍元气未复。在与蔑儿乞惕部的战争中,忽儿扎胡斯不仅一败涂地,甚至连儿子脱斡邻勒也被对方掠为奴隶。忽儿扎胡斯好不容易从蔑儿乞惕部救回了自己的儿子,塔塔尔部又大举杀到,脱斡邻勒连同自己的母亲一带再度落入敌手。这一次忽儿扎胡斯彻底绝望了,他向西翻越阿尔泰山,寻求乃蛮部的支持。

关于克烈部的起源,史学家向来有突厥后裔和蒙古分支两种说法。而乃蛮部的血统则相对纯正,一般都认为其是突厥西迁时留在阿尔泰山地区的“钉子户”。而从忽儿扎胡斯第一时间选择向乃蛮求援来说,克烈与乃蛮在血缘和文化上应该都有着相对较高的彼此认同感。在乃蛮部的支援之下,忽儿扎胡斯再次击败了塔塔尔部,救回了自己的妻子和两度沦入敌手的儿子——脱斡邻勒。在克烈—乃蛮联军驱逐塔塔尔部的同时,也速该和乞颜部也投入了战斗。这场战争究竟是不是忽图剌所领导的十三次对塔塔尔部的战争之一,史料中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在公元1162年的那场战争中,也速该似乎收获颇丰。得胜回部的他,得知诃额仑在5月3日刚刚为他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顿时喜形于色的用自己阵斩的塔塔尔部勇士之名将自己的长子命名为:孛儿只斤•铁木真。而此时在遥远的中原大地之上,号称百万的金帝国南征大军正在辽阔的宋金边境上全线撤退,虽然战事仍在继续着,但完颜亮“混一天下”的梦想已经和他的生命一起终结在长江之中那座被称为“瓜洲”的滩涂之上了。

完颜亮的败亡其实并非如很多人所想象的那样是因为伐宋受挫。事实上在公元1161年10月28日完颜雍由金东京(今辽阳)起兵,攻占中都燕京之前。完颜亮的南征在各条战线上进展都颇为顺利。此后南宋海军虽然在山东唐岛海域全歼金帝国舰队。但金帝国陆军仍直趋长江。如果不是宋高宗赵构的亲信虞允文及时收容南宋各部败兵在采石(今安徽马鞍山)重创对手先锋部队的话,局面很可能重现当年完颜宗弼南下时“江之南虽有兵,望见金军即奔走,船既着岸,已无一人一骑”的场面。而即便是初次渡江作战失败,完颜亮仍可以利用己方兵力上的优势,扩展战线寻找宋军千里江防的薄弱点发动偷袭。但此时的他已经被来自后方的政变夺走了所有的时间和耐性。在严令诸军发动自杀式袭击的背后,何尝不是完颜亮本人的绝望。

公元1161年12月15日深夜,在契丹贵族耶律元宜的指挥下,金帝国的南征大军将矛头对准了自己的君主。面对纷乱射入御营的箭雨,内侍们焦急的请求完颜亮暂避。但完颜亮却无奈地回答:“走将安往。”最终中箭着刀之后被部下缢杀。或许在平定江南之后,这位好大喜功的帝王还有很多的计划,亲征蒙古、吞并西夏乃至将朝鲜半岛纳入版图,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完颜亮已经没有时间去完成。但那些追逐、征服的梦想,却伴随着长江边那被部下点燃的尸骸随风飘荡,最终降落在蒙古草原那个呱呱坠地的孩童手中。

在自己堂兄所营建的宏伟宫殿之中,登基为帝的完颜雍无暇为完颜亮的死而庆幸或者悲伤。除了要协助南征大军顺利撤退并阻击南宋政府在各条战线所展开的反攻之外,他还要为重新架构宋金之间的和平而努力奔走。而在北方由契丹牧民撒八所领导的起义也正在如火如荼地发展着。日夜期盼着耶律元宜等南征将帅能将金帝国主力带回中都的他,此刻根本没有想过更为遥远的蒙古草原之上以乞颜部为代表的蒙古诸部、塔塔尔人、蔑儿乞惕部、克烈及乃蛮正各自积蓄着力量,号称“五大兀鲁斯”(蒙语中意为国家和民族)的他们将在未来的角逐中孕育出整个欧亚大陆的梦魇。